永覺元賢 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杜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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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佛語精微廣大,不可測識,即使地上聖人,分座演說,人人各殊,難有一人得佛密意。雖不得佛密意,要旨不違於佛。故殊經者,不妨各出一見,互相發明,要在綱宗不失,不違於佛而已。豈必古之為非,今之為是,人之為非,我之為是哉!唐宋弘經大士分疏諸經,其傳至今日者,雖未必其合佛意與否,而考其大旨,皆所謂不違於佛者也。初學之士,借之以為階為梯,亦何不可。第深造神理,顧其人何如耳。國朝嘉隆以前,治經者類皆膠守古注,不敢旁視,如生盲倚仗,一步難捨,其陋不足觀也。萬曆間,雪浪起而振之,盡罷諸疏,獨演經文,遂為講中一快,然而輕狂之士,強欲效顰,妄逞胸臆,率爾災木,其違經叛聖之害,豈止於陋而已哉! 36. 少室心印,豈落文采?古人聊為接引之計,始掛唇吻,然皆渾樸簡直,刻的示人,非夸會逞能,外飾觀美而已矣。後世即大不然,雕章琢句,攢花簇錦,極意變弄,各競新奇。豈獨淫巧之意,乖衲僧之本色,而理因辭晦,道已言喪,欲其一言半句之下,觸發靈機,不亦難乎! 37. 一士人謂師曰:月上紙窗,急取蒲團對之,別是一番境界。師曰:月未上窗時,境界在什麼處?士曰:無。曰:月落窗後,境界在什麼處?士亦曰:無。曰:前後既無,中間豈有?只如月正上窗時,不起念取相,境界又在什麼處?士曰:斯則不見有月窗,安知有境界?曰:是知此境界,決不在人邊,以無月窗則無境界也;亦決不在月窗邊,以無人則無境界也。月窗與人既各各無,合之又豈能有?則此境界,直如龜毛兔角,但以妄念分別,故虛妄有生耳。非特此也,身心世界,以及一切榮辱利害,死生禍福,無不若此。公能於此勘破,則心境都泯,常光本圓,於無境界之中有真境界,本無去來,亦無顯晦,諸佛證之,強號涅槃,又豈剎那光景所能恍惚其萬一哉! 38. 問:參禪須是起疑情,疑情發不起時何如?曰:此是近日學人通病。夫疑情不起,只為生死之心不切耳,誠能如處朽宅,欻然火起,唯有一門,更無別路,安得不疾馳而競出哉?故一分切,則一分疑,十分切,則十分疑。未有切而不疑,亦未有疑而不悟者也。第疑情之發,出於切心,非可擬議造作而強之發也。譬如父母之喪,忽然聞訃,仰天一號,寸腸幾絕,又安用擬議造作而強之哉!若稍有強之之心,則悲哀之情反澹矣。壽昌先師嘗曰:某當初全不曉得參禪,一日因閱《傳燈》,尚未終卷,便爾陡生疑悶,寢食俱忘,歷八個月,忽然打破漆桶。今日諸人各各擬議如何下功,如何策進,雖擬議得十分仔細,不知其已添幾重障礙了也。 39. 做工夫三字,已是不得已而言之,早是埋沒諸人了也,況如今日之諄諄乎?今日諸兄弟不是不識做工夫,正病在講之太詳,識之太早,非預意以迎之,則先念而避之,皆偷心也。古之為師者,但苦其鉗錘,巧其逼拶,使慕道之士不識不知,而其情自激,其神自奮,果敢直前,有欲罷不能之意,由是忽然撞著,而大事畢矣。故吾嘗謂,參禪一念,如李將軍箭,精神踴躍,射石沒羽而已,亦不知其何心至此也。若稍有擬議之心,弗克入矣。今之參禪者,皆擬議射石者也,弗入則咎其擬之弗精,不大聵聵乎! 40. 問:毫釐繫念,三途業因,瞥爾情生,萬劫羈鎖,只如今教人看話頭,正是繫念,正是情生,如何免得業因羈鎖去?曰:絲毫情見,不免輪迴,只如今話頭尚存,疑情未釋,誰許渠出得生死去?但這個繫念,這個疑情,又是借世間法,作出世因,《圓覺》所謂'以幻修幻也。到得心路絕處,廓徹無依,則人法雙亡,心境俱捐,謂還有繫念得麼?還有疑情得麼?還有業因羈鎖得麼?是此繫念為無念之門,此疑情為忘情之法,乃眾生脫凡人聖之大道,而諸聖攝化度生之微權也。諸佛教法,誰不皆然,而獨疑於是耶?僧曰:《圓覺》云:"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何嘗有繫念來?曰:此經緊要在一知字,及其知之,誠無方便,即所謂心路絕處,廓徹無依也。然點著便知底,古今能有幾個?既未能即知,則未知之前,豈無方便,經有明文,盍往考之。 41. 問:百丈只教人盡情放下,便如雲開日出,豈不直截!後人教看話頭,百計搜尋,無乃太多事乎?曰:果能聞恁麼道,使全身放下,誠為省事。然我今教汝放下,還放得下麼?假饒放得下,又坐在這放下裡。假饒這放下者,亦放得下,又存這放下的知解。假饒不作知解,這不作知解的又放不下也。總之,如猿猴上樹,捨一取一。所以上代諸師,特出異方便以進之。方便頗多,不只一途,多因事一言半句上看不破,過不得,於是百計搜尋,千番逼拶,疑情愈苦,鞭策愈急,忽然拶透,舉似無從,則生死涅盤,僅同昨夢,菩提煩惱,總屬空花,尚有何放不下也。故今人看話頭,只是作放下的方便耳。 42. 問:百丈只說透得三句外,便是學人放身命處。後代立起許多門庭,說出許多古怪,總是解心未絕,故有斯事。曰:近日楚中大有人主張此說,由渠全無悟入,只將六祖《壇經》,百丈《廣錄》,黃檗《心要》等書,逐一將知解領略,由是胸中想著一個空寂境界,喚做喜怒哀樂未發前的氣象,至祖師關○,無由拶破,便謗諸師上堂小參,拈頌問答,皆是解心未絕,故有斯事。殊不知,直透過三句的人,解心既絕,千機頓發,自然七縱八橫,天迴地轉,無滴水而作浪興波,沒寸絲而羅天網地。蓋龍象蹴踏,非驢所堪也。 43. 參學之士,工夫逼拶到將悟未悟之際,解心未絕,往往巧見橫生,此謂之聰明境界,亦謂之樹下麾軍,便當盡情剪滅,庶進趨有路,而大事可期。若巧見悉滅,向父母未生前瞠開正眼,悟則不無。若望衲衣下事,猶隔江在,直須向苦辣鉗錘下陶煉一番,然後透向上之玄關,洞千差之門戶,而大事畢矣。 44. 悟之一字,待迷得名。今人將悟字都錯認了,將謂有道理可知,方謂之悟。不知既有道理可知,則知道理者是謂妄識,所知道理是謂妄境矣,非迷而何?有善知識,見如是說,便謂本性空寂,無許多道理,一切泯絕,方是本地風光。不知有個空寂,便非空寂了也。此之空寂者是謂妄識,有空寂者是謂妄境矣,非迷而何? 45. 有一居士,勸師營精舍,師曰:日食一升,夜眠七尺,過勞信施何為?士曰:建置精藍,先佛遺制,接引來機,菩薩悲願,何必過為高尚,而成自利之局哉!曰:古人道充德立,方堪垂手,愚鈍如賢,而急於接人,有自點耳!況今天下所少者,非精藍也,為名之囮,為利之罥,潤後學之貪,夷前修之化,莫此為甚。吾所以疾馳而不敢一顧者,非違前佛之制,廢百丈之規,蓋欲以不接接之也。 46. 喪己而為人,吾寧避人而守己。非以守己為賢也,守己猶可以為人,喪己必巧於誤眾,是肆其惡也。輕用而多取,吾寧寡取而儉用。非以儉用為賢也,儉用猶可以養廉,輕用必曲於干眾,是長其貪也。 47. 士人引古斷今,臧否人物。師曰:人物臧否,未易測識,非可以舊案律之。如放君弒君,古未有也,有之自湯武始,若引古斷之,則湯武為不臣矣。往來五就,古未有也,有之自伊尹始,若引古斷之,則伊尹為不忠矣。是知,事有千古之所共是,而今日必非者;亦有千古所興非,而今日必是者。非獨古今也,即使春秋有二孔子,生之世同,處之遇亦同,而仕止久速,必有不同。別有不同,豈可是非於其間哉!大都見道之士,照用莫測,縱橫順逆,靡不合矩,公唯能得其心,斯可以論天下士矣。 48. 佛氏說唯心,與孔子一貫之旨不同。一貫之,旨意在破隨事精察,故曰“吾道一以貫之”,乃權語也。若深究之,則一是個什麼?貫又貫個什麼?全心造事,全事是心。如金鑄像,像非金外;如鏡現影,影在鏡中。是即唯心之義。 49. 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正指妄心言之也。解者曰:心豈有出入?特以操舍而言以。既可操舍,非妄而何? 50. 問:先覺多言三教一理,是不?曰教既分三,強同之者妄也;理實唯一,強異之者迷也。故就其異者而言之,則非獨三教不同,即同一佛教,而大小不同,即同一大乘,而權實不同。蓋機既萬殊,故教非一端。若就其同者而言之,則非獨三教是一,即一切魔外,以及資生業等,皆順正法。蓋理外無教,故教必歸理,如此方儒教,乃是此中眾生,形生神發,日趨於欲,不約而防之,何所底止!故聖人因時勢,察人情,為之說仁義,立紀綱,化之以禮樂,束之以刑罰,使不亂也。即使佛處震旦國,說經世法,又豈過於周公、孔子哉!然眾生既束於儒典,執著名相,則名相之區,翻為桎梏之地,豈儒家聖人之意哉?由是老莊出,而說虛無自然之道,使聞者閑曠超越,不為物累,庶幾為入道之方便。至於我佛所說,則超人越天之實法,而窮理盡性之實學也。昔夫子所謂"予欲無言",而端木氏所謂"聞於文章之外者",又豈有異於是哉!是知理一,而教不得不分,教分而理未嘗不一。彼執異執同者,皆戲論也。 51. 今人見諸佛,便作奇特想,於自己,便作下劣想。不知諸佛只是本分的凡夫,凡夫只是不本分的諸佛。分內珍寶,掉頭不顧,分外艱苦,甘自承當,哀哉! 52. 問:達摩印可神光,只是證個無念心體,後人何故又道,無心猶隔一重關?曰:為渠見不透脫,坐在無心窠臼裡。既成窠臼,便非真無心也,所以更須猛著精采,一腳踏翻,則有心無心,二俱成謗。神光三拜依位而立,證及此也。 53. 或問:頓悟必假漸修,諸師多備言之,唯中峰不許漸修之說,謂習氣未除,只是悟心未圓,須力求其徹悟可也。二說未知孰是?曰:悟心既圓,命根頓斷,雖有習氣未除,但得正見不昧,習氣自然漸泯,不可別有修習。譬如伐樹者,即斷其根,則枝葉雖存,不日消落,不必別有消落之法。若悟心未圓,則命根未斷,習氣橫生,遏制罔效,故須力求其徹悟可也。又,詳中峰之意,亦非全不許漸修,乃緣當時善知識,才得入頭,便云徹證,及乎習氣不除,卻歸於漸修之未到,故中鋒吃緊而作是說耳。 54. 西蜀鄧豁渠作《南詢錄》,指機寂未發謂之無生。此直一己之僻解,非我佛之正義也。我佛言無生者,因凡夫見法界之內,熾然有生,由是生機起惑,造業招報,輪迴不息,無有出期,故我佛說無生之法以破之。謂諸法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四俱不生,則實無生。言有卿者,將緣目中有眚,故妄見空花耳。若以機寂未發為無生,則必以機動有發為有生,以機動有發為有生,則無生者卒至於有生,豈得為真無生乎? 55.「一友晨起,問豁渠曰:睡著一醒,無有妄想時如何?豁曰:這個就是父母未生前,說不得的。六祖云:“不思善,不思惡,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正謂此也。愚謂,睡起無想,或落無記,則全體無明也,可指之為本來面目乎?且教中有五無心位,皆無善惡二念,可就指為本來面目乎?至於六祖示明上座者,其旨甚別。當明請法之際,非無記也;當明返照之際,又非無記也。既非無記,則離善惡二念,非本來面目而何?」 56.「豁渠曰:睡著不做夢時,便是無善無惡的景界,禪家謂之大寂滅海,學者學此而已,諸佛證此而已。愚謂,睡著無夢時,須是識得真主落處,識得真主落處,則不管睡時不睡時,夢時不夢時,皆大寂滅海。高峰枕子落地,證及此也。今直指睡著無夢謂之大寂滅海,則正認昏住無明為實性矣。非謬而何?」 57.「作家相見,機用超越,或贊成呵,不落常格,若以尋常情識揣摩,則遠之遠矣。昔有婆子,供養一僧住庵,嘗使一二八女子送供,一日使女子抱定問曰:“正恁麼時如何?”僧曰:“枯木倚寒岩,三冬無暖氣。”女子歸,舉似婆,婆曰:“三年只供養得一俗僧。”令燒庵趁出,其僧竟行無語。此二人顛顛倒倒,一等精靈。婆有參天之機,僧有入地之略,婆有趁象之手,僧有陷虎之謀。故先德拈云:“等閑坐斷潑天潮,到底身無涓滴水。”可謂洞徹腑腸矣。豁渠以俗情揣摩,乃向此僧求過,謂其止除妄情,故遭呵遣。果曾夢見此僧耶?」 58.「問:有師云:“參禪者,先須看教,識得大意,方可用工,不然恐墮於邪僻!”有師云:“參禪不必看教,看教恐僧解路,障自悟門。”二說未知孰是?曰:或宜看教,或不宜看教,此在機器不同,未可執一而論。如英明之士,何須看教方可參禪?如愚鈍之流,看教尚恐難通,況參禪乎?又,或有障重者,必先假教力熏陶,去其粗執;若障輕者,便可單刀直入,何必思前慮後,自生障礙乎!但參禪誠有墮於邪僻,或坐在半途者,此則貴得宗匠接引,非看教者所能自救也。」 59.「問:宗師云:“參禪須是參無義句,不可參有義句。從有義句入者,多落半途;從無義句入者,始可到家。”是否?曰:參禪不管有義句,無義句,貴在我不在義路上著倒而已。如靈光獨露,迥脫根塵,此百丈有義句也。汝能識得這獨靈的否?汝才要識得,早落根塵了也。如光明寂照遍河沙,此張拙有義句也。汝能識得遍河沙的否?汝才要識得,早被雲遮了也。大都六祖以前,多是有義句,六祖以後,多是無義句。方便各異,實無優劣,學人參看,須得深求其實。深求其實,則不管有義無義,畢竟卜度他不得。卜度他不得,則疑情自發;疑情既發,則昏散自除;昏散既除,則根塵自落;根塵既落,則靈光自露;靈光既露,則回視有義句無義句,皆如炎天破絮矣。若不深求其實,唯在文字中領略,則雖無義句,如麻三斤、乾屎橛等,皆有義可通,今《四家頌古注》、《少林秘要》諸書是也,豈能透向上關□哉!」 60.「問:淨土之說,諸師辨之詳矣,然至謂參禪不及淨土,此疑未決。曰:此在家師,主張淨土,故抑揚贊嘆,勸歸念佛耳。若實論之,決無優劣。參禪要悟自心,念佛亦是要悟自心,人門雖異,到家是同。但參禪到家者,無淨土之緣,似為稍異。然心光發明,已與諸佛氣分交接,何必淨土乎?天上人間,隨意寄托,絕諸欣厭,何不淨土乎?況欲親近供養諸佛,亦只在一轉念之間而已,何難淨土乎?或曰:兩途到家,誠為不異,但參禪未悟者,止滯人天,念佛未悟者,尚可往生,以此校之,似參禪不及念佛耳。曰:未悟往生者,必念佛極其誠切,若參禪者亦如彼之誠切,則雖止滯人天,取悟不遠,再出頭來,慧根頓發,超證菩提,未可限量。念佛而未悟者,雖得往生,終墮疑城胎獄之中,俟期情識陶盡,始得見佛,豈可勝於參禪者乎!蓋禪淨二門,應機不同而功用無別。宜淨土者,則淨土勝於參禪;宜參禪者,則參禪勝於淨土。反此,非唯不及,必無成矣,學者宜善擇之。」 61.「問:永明四料揀,謂淨土可以無禪,禪必不可無淨土,似參禪不及淨土矣。曰:永明四料揀亦是抑揚贊嘆,勸歸念佛耳!若實論之,有禪而習氣尚重者,固有蘊境可虞,然其功在平日,常加提醒,使佛知見不昧而已,非以靠著淨土也。念佛而得見彌陀,誠不愁開悟,然未見之前,豈無蘊境可虞哉!蓋正見未開,則蘊境不破,蘊境不破,則業障難脫,雖彌陀悲願攝受,其如盲者之不見日。何哉?故未悟往者,特百中之一二耳!」 62.「問:參禪兼修淨土,可乎?曰:參禪之功,只貴並心一路,若念分兩頭,百無成就。如參禪人有一念待悟心,便為大障;有一念恐不悟心,便為大障;有一念要即悟心,亦為大障。況欣慕淨土諸樂事乎?況慮不悟時不生淨土,已悟後不生淨土乎?盡屬偷心,急加剿絕可也。但於正參之外,一切禮佛念佛等,隨緣兼帶,任運不廢,如尋常穿衣吃飯焉,則淨土乃不兼而兼矣。若大事發明之後,志欲親覲諸佛,或接引群機,發願往生,無有不可,蓋無生而生也。」 63.「諸法雖多,窮於有待,凡有待者,即知是妄,如空不自空,待色而空;色不自色,待空而色。待空而色,色果色乎?待色而空,空果空乎?即此推之,則知若今古,若大小,若美惡,若真妄,無不皆然,俱無自體,又共待一念而後能成立者也。如一念不生,則諸法共無所待,共無所待,則各亦無所待,各無所待,則諸法雖森然布列,皆無待之光,實相之印也。故曰:“一人成佛,牆壁瓦礫亦皆成佛”。」 64.「諸法窮有於待,固知是妄,若天機深者,因其有待,即知無我,如我本無我,待人有我,人本無我,待我有人。又如一本無我,待二成一,二本無我,待一成二,。因其無我,所以有待,因其有待,益見無我。即此推之,則若身若心,若人若物,以及天地之覆載,虛空之寥廓,總之一無我之通光也。既總之一無我。則我不必廓之以容物;而己無非物,物不必會之以歸己,而物無非己。明此者謂之聖學,昧此者謂之外道;證此者謂之聖人,失此者謂之凡夫。三教聖人,設教不同,而所以必同者,此無我也。孔子證之,故曰絕四。絕四者,一無我也。孔子之後,唯顏氏能克己,克己為近之。故曰: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至孟氏,則主之以我,主之以我,而無我之血脈斷矣。雖道性善,稱仁義,豈得為孔子之徒哉!蓋仁義雖善,皆以無我成其德,使其我有我,則必強物以徇我;物有我,則必喪己以徇物,而所謂仁義者,非偽則偏也。縱曰不偽不偏,而勉強與外者,心非所安,謂之能仁義,可乎?世儒不知我與物皆無我,而執之為實,堅不可破,乃曰我學孔,我學孔,亦悖矣!」 65.「問:諸子論性,如何折衷?曰:荀卿言性惡,揚雄言善惡混,韓愈言性有三品,宋儒非之,謂其以氣質論性是也。唯孟軻言性善,東林謂其指本然之善,不與惡對,朱晦庵亦曰:此語卻是。由是,五百年來,儒者宗之,無敢違越,唯間有治釋氏之學者,不以為然,。我茲不敢以釋辨儒,姑就儒語辨之。如孟軻之辨性善也,以水性之必下,喻人性之必善,則所謂善,非本然之善,乃與惡對之善也。既與惡對,則與荀揚諸論有何別乎?蓋四子之論性,皆指其用而已。譬之水焉,善則水之下行也,惡則水之上行也,善惡混則兼上下也,三品則上下而兼不上下也。用有四種之殊,故論者亦有四種之殊。倘能識水之體,則不離四種,亦不即四種,而四種之論不攻而自破矣。或曰:釋氏云:隨緣不變名性,是合體用名之也。曰:不變表性體之德,非直指性體也。 如摩尼之珠,具有隨緣不變之性,詎可指隨緣不變為珠體哉!或曰:昔荷澤發明性體,以知為宗,圭峰稱其獨得珠體,是否?曰:以知論性,猶以光明論珠,是亦表珠體之德也。況體具寂照二德,知則專言其照,表德亦自不備,必為之解曰“空寂之知則備矣。“或曰:傅大士作頌曰:“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杜順和尚作頌曰:“懷州牛吃禾,益州馬腹脹,天下覓醫人,灸豬左膊上。”二大士從用指體,不識能盡顯否?曰:二大士盡力敷宣,只從旁敲,終非正指。或曰:師具什麼眼,三教聖賢盡皆檢點?請師直指出看。曰:此體非獨元賢不能指出,即釋迦老子也只可得掩室摩竭,維摩老子也只得杜口毗耶。 蓋無言可說,無理可伸,所以一切諸佛諸祖旁敲曲顯,費盡舌頭,其於本體,實未嘗動著半毫也。」 66.「一念不生,則全體湛然而不失;一念暫生,則間關萬里而難尋。一念不生,則四聖之位無所立;一念暫生,則六凡之影不可逃。一念不生,則我大而虛空為小;一念暫生,則我小而微塵亦大。一念不生,則根塵皆遍於法界;一念暫生,則根塵各居於本位。一念不生,則耳目互用,依正交融;一念暫生,則耳目分司,依正永判。一念不生,則數不能拘,報不能及;一念暫生,則吉凶異域,苦樂殊途。一念不生,則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一念暫生,則疾而不速,行而不至。一念不生,則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一念暫生,則動而不敬,言而不信。一念不生,則空色雙泯,見化為性;一念暫生,則空色敵立,性化為見。一念不生,則世界可移,虛空可殞; 一念暫生,則微塵亦礙,一膜生障。是此一念者,乃生死之根核,亦涅槃之康莊。人能鑄有念而成無念,則成佛尚有餘事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