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觀老莊影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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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敘意

西域諸祖,造論以破外道之執,須善自他宗。此方,從古經論諸師

,未有不善自他宗者。吾宗末學,安於孤陋,昧於同體,視為異物

,不能融通教觀,難於利俗。其有初信之士,不能深窮教典,苦於

名相支離,難於理會,至於酷嗜老莊為文章淵藪,及其言論指歸,

莫不望洋而歎也。迨觀諸家註釋,各徇所見,難以折衷,及見口義

副墨,深引佛經,每一言有當,且謂一大藏經皆從此出,而惑者以

為必當,深有慨焉。余居海上枯坐之餘,因閱楞嚴、法華次,有請

益老莊之旨者,遂蔓衍及此以自決,非敢求知於真人,以為必當之

論也。且慨從古原教破敵者,發藥居多,而啟膏肓之疾者少,非不

妙投,第未診其病源耳。是故,余以唯心識觀而印決之,如摩尼圓

照,五色相鮮,空谷傳聲,眾響斯應,苟唯心識而觀諸法,則彼自

不出影響間也,故以名論。

 

二、論教源

嘗觀世之百工技藝之精,而造乎妙者,不可以言傳;效之者,亦不

可以言得,況大道之妙,可以口耳授受、語言文字而致哉?蓋在心

悟之妙耳。是則,不獨參禪,貴在妙悟,即世智辯聰、治世語言、

資生之業,無有一法不悟而得其妙者。妙則非言可及也,故吾佛聖

人說法華,則純譚實相,乃至妙法,則未措一詞,但云如是而已。

至若悟妙法者,但云善說法者,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而

華嚴五地聖人,善能通達世間之學,至於陰陽術數、圖書印璽、醫

方辭賦,靡不該練,然後可以涉俗利生。故等覺大士,現十界形,

應以何身何法得度,即現何身何法而度脫之。由是觀之,佛法豈絕

無世諦?而世諦豈盡非佛法哉?由人不悟大道之妙,而自畫於內外

之差耳,道豈然乎?竊觀古今衛道藩籬者,在此,則曰彼外道耳;

在彼,則曰此異端也。大而觀之,其猶貴賤偶人、經界太虛、是非

日月之光也,是皆不悟自心之妙而增益其戲論耳。蓋古之聖人無他

,特悟心之妙者,一切言教,皆從妙悟心中流出,應機而示淺深者

也,故曰: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是故,吾人不悟自

心,不知聖人之心;不知聖人之心,而擬聖人之言者,譬夫場人之

欣戚,雖樂不樂,雖哀不哀,哀樂原不出於己有也。哀樂不出於己

,而以己為有者,吾於釋聖人之言者見之。

三、論心法

余幼師孔不知孔,師老不知老,既壯,師佛不知佛,退而入於深山

大靜以觀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既唯心識觀,則

一切形,心之影也;一切聲,心之響也。是則,一切聖人,乃影之

端者;一切言教,乃響之順者。由萬法唯心所現,故治世語言、資

生業等,皆順正法,以心外無法,故法法皆真,迷者執之而不妙,

若悟自心,則法無不妙。心法俱妙,唯聖者能之。

 

四、論去取

吾佛經盡出自西域,皆從翻譯。然經之來,始於漢,至西晉,方大

盛。晉之譯師,獨稱羅什為最,而什之徒生、肇、融、叡四公,僧

之麟鳳也,而什得執役。然什於肇亦曰:「余解不謝子文當相揖耳

。」蓋肇尤善老莊焉。然佛經皆出金口所宣,而至此方,則語多不

類,一經而數譯者有之,以致淺識之疑,殊不知理實不差,文,在

譯人之巧拙耳。故藏經凡出什之手者,文皆雅致,以有四哲左右焉

。故法華,理深辭密、曲盡其妙不在言;而維摩,文勢宛莊,語其

理自昭著;至於肇四論,則渾然無隙,非具正法眼者,斷斷難明。

故惑者非之,以空宗莊老孟浪之談宜矣。清涼觀國師,華嚴菩薩也

。至疏華嚴,每引肇論,必曰肇公,尊之也。嘗竊論之,藉使肇見

不正,則什何容在座?什眼不明,則譯何以稱尊?若肇論不經,則

觀又何容口?古今質疑頗多,而概不及此,何哉?至觀華嚴疏,每

引老莊語甚夥,則曰:「取其文不取其意。」圭峰則謂二氏不能原

人,宗鏡闢之尤著。然上諸師,皆應身大士,建大法幢者,何去取

相左如此?嘗試論之,抑各有所主也。蓋西域之語,質直無文,且

多重複,而譯師之學,不善兩方者,則文多鄙野,大為理累。蓋中

國聖人之言,除五經束於世教,此外載道之言者,唯老一書而已,

然老言古簡,深隱難明,發揮老氏之道者,唯莊一人而已。筆乘有

言:「老之有莊,猶孔之有孟。」斯言信之。然孔稱老氏猶龍,假

孟而見莊,豈不北面耶?間嘗私謂中國去聖人,即上下千古負超世

之見者,去老唯莊一人而已。載道之言,廣大自在,除佛經,即諸

子百氏究天人之學者,唯莊一書而已。藉令中國無此人,萬世之下

,不知有真人;中國無此書,萬世之下,不知有妙論。蓋吾佛法廣

大微妙,譯者險辭以濟之,理必沈隱,如楞伽是已。是故,什之所

譯稱最者,以有四哲為之輔佐故耳。觀師有言:「取其文不取其意。

」斯言有由矣。設或此方有過老莊之言者,肇必捨此而不顧矣。由

是觀之,肇之經論用其文者,蓋肇宗法華。所謂善說法者,世諦、

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乃深造實相者之所為也。圭峰少而宗

鏡遠之者。孔子作春秋,假天王之令而行賞罰;二師其操法王之權

而行褒貶歟;清涼則渾融法界,無可無不可者。故取而不取,是各

有所主也。故余於法華見觀音三十二應,則曰:「應以婆羅門身得

度,即現其身而為說法。」至於妙莊嚴二子則曰:「汝父信受外道

,深著婆羅門法。」且二子亦悔生此邪見之家。蓋此方老莊,即西

域婆羅門類也。然此剛為現身說法,旋即斥為外道邪見,何也?蓋

在著與不著耳。由觀音圓通無礙,則不妨現身說法;由妙莊深生執

著,故為外道邪見。是以聖人教人,但破其執,不破其法,是凡執

著音、聲、色、相者,非正見也。

 

五、論學問

余每見學者披閱經疏,忽撞引及子史之言者,如攔路虎,必驚怖不

前,及教之親習,則曰:「彼外家言耳。」掉頭弗顧,抑嘗見士君

子為莊子語者,必引佛語為證,或一言有當,且曰:「佛一大藏盡

出於此。」嗟乎!是豈通達之謂耶?質斯二者學佛而不通百氏,不

但不知世法,而亦不知佛法,解莊而謂盡佛經,不但不知佛意,而

亦不知莊意,此其所以難明也。故曰:自大視細者不盡,自細視大

者不明。余嘗以三事自勖曰: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

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知此,可與言學矣。

 

六、論教乘

或問:「三教聖人本來一理,是果然乎?」曰:「若以三界唯心,萬

法唯識而觀,不獨三教本來一理,無有一事一法,不從此心之所建

立;若以平等法界而觀,不獨三聖本來一體,無有一人一物,不是

昆盧遮那海印三味威神所現。」故曰:不壞相而緣起,染淨恆殊,

不捨緣而即真聖凡平等,但所施設有圓融行布、人法權實之異耳。

圓融者,一切諸法,但是一心,染淨、融通、無障無礙。行布者,

十界、五乘、五教理事因果淺深不同。所言十界,謂四聖六凡也。

所言五教,謂小始終頓圓也。所言五乘,謂人、天、聲聞、緣覺、

菩薩也,佛則最上一乘矣。然此五乘,各有修進,因果階差條然不

紊。所言人者,即蓋載兩間,四海之內,君長所統者是已,原其所

修,以五戒為本。所言天者,即欲界諸天,帝釋所統,原其所修,

以上品十善為本。色界諸天,梵王所統;無色界諸天,空定所持,

原其所修,上品十善,以有漏禪九次第定為本,此二乃界內之因果

也。所言聲聞所修,以四諦為本;緣覺所修,以十二因緣為本;菩

薩所修,以六度為本,此三乃界外之因果也。佛則圓悟一心、妙契

三德,攝而為一,故曰圓融,散而為五,故曰行布,然此理趣,諸

經備載。由是觀之,則五乘之法,皆是佛法;五乘之行,皆是佛行

。良由眾生根器大小不同,故聖人設教淺深不一,無非應機施設,

所謂教不躐等之意也。由是證知孔子,人乘之聖也,故奉天以治人

;老子,天乘之聖也,故清淨無欲,離人而入天;聲聞、緣覺,超

人天之聖也,故高超三界、遠越四生、棄人天而不入;菩薩,超二

乘之聖也,出人天而入人天,故往來三界、救度四生、出真而入俗

;佛則超聖凡之聖也,故能聖能凡,在天而天,在人而人,乃至異

類分形,無往而不入,且夫能聖能凡者,豈聖凡所能哉?據實而觀

,則一切無非佛法,三教無非聖人。若人若法,統屬一心,若事若

理,無障無礙,是名為佛。故圓融不礙行布,十界森然,行布不礙

圓融,一際平等,又何彼此之分、是非之辯哉?故曰:或邊地語說

四諦,或隨俗語說四諦,蓋人天隨俗而說四諦者也。原彼二聖,豈

非吾佛密遣二人而為佛法前導者耶?斯則人法皆權耳。良由建化門

頭,不壞因果之相,三教之學皆防學者之心,緣淺以及深,由近以

至遠,是以孔子欲人不為虎狼禽獸之行也。故以仁義禮智援之。姑

使捨惡以從善,由物而入人,修先王之教,明賞罰之權,作春秋以

明治亂之跡,正人心、定上下、以立君臣父子之分,以定人倫之節

,其法嚴,其教切,近人情而易行,但當人欲橫流之際,故在彼汲

汲猶難之。吾意中國非孔氏,而人不為禽獸者幾希矣!雖然孔氏之

跡固然耳,其心豈盡然耶?況彼明言之曰:毋意、毋必、毋固、毋

我。觀其濟世之心,豈非據菩薩乘,而說治世之法者耶?經稱儒童

,良有以也,而學者不見聖人之心,將謂其道如此而已矣。故執先

王之跡以挂功名,堅固我執,肆貪欲而為生累,至操仁義而為盜賊

之資,啟攻鬥之禍者有之矣!故老氏愍之曰:斯尊聖用智之過也,

若絕聖棄智,則民利百倍,剖斗折衡,則民不爭矣!甚矣!貪欲之

害也,故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故其為教也,離欲清淨。以靜

定持心,不事於物,澹泊無為,此天之行也。使人學此,離人而入

於天,由其言深沈,學者難明,故得莊子起而大發揚之。因人之固

執也深,故其言之也切。至於誹堯舜、薄湯武,非大言也。絕聖棄

智之謂也。治推上古、道越羲皇、非漫談也。甚言有為之害也。詆

訾孔子,非詆孔子、詆學孔子之跡者也。且非實言,乃破執之言也

。故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訶教勸離,隳形泯智。意使離人入

天,去貪欲之累故耳。至若精研世故,曲盡人情,破我執之牢關,

去生人之大累,寓言曼衍,比事類辭,精切著明,微妙玄通,深不

可識。此其說人天法,而具無礙之辯者也。非夫現婆羅門身而說法

者耶。何其遊戲廣大之若此也。秕糠塵世,幻化死生、解脫物累、

逍遙自在,其超世之量何如哉?嘗謂五伯僭竊之餘,處士橫議、充

塞仁義之途。若非孟氏起而大闢之。吾意天下後世難言矣。況當群

雄吞噬之劇,舉世顛瞑,亡生於物欲,火馳而不返者眾矣。若非此

老崛起,攘臂其間,後世縱有高潔之士,將亦不知軒冕為桎桔矣。

均之濟世之功,又何如耶?然其工夫由靜定而入,其文字從三昧而

出,後人以一曲之見而窺其人,以濁亂之心而讀其書,茫然不知所

歸趣。苟不見其心而觀其言,宜乎驚怖而不入也。且彼亦曰:萬世

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然彼所求之大聖,非

佛而又其誰耶?吾意彼為吾佛破執之前矛,斯言信之矣。世人於彼

尚不入,安能入於佛法乎?

 

七、論工夫

吾教五乘進修工夫,雖各事行不同,然其修心,皆以止觀為本。故

吾教止觀,有大乘、有小乘、有人天乘、四禪八定、九通明禪。孔

氏亦曰:「知止而後有定。」又曰:「自誠明。」此人乘止觀也。老

子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又曰:「萬物並作,

吾以觀其復。」莊子亦曰:「莫若以明。」又曰:「聖人不由而照之

於天。」又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惟止,能止眾止也

。」又曰:「大定持之。至若百骸九竅,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

」又曰:「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至若黃帝之退居,顏子之心

齋,丈人承蜩之喻,仲尼夢覺之論,此其靜定工夫,舉皆釋形去智

,離欲清淨。所謂厭下若麤障,欣上淨妙離,冀去人而入天。按教

所明,乃捨欲界生,而生初禪者。故曰:「宇泰定者,發乎天光。

」此天乘止觀也。首楞嚴曰:「一切世間所修心人,愛染不生,無

留欲界,是人應念身為梵侶。」又曰:「欲習既除,離欲心現。是

人應時能行梵德,名為梵輔。」又曰:「清淨禁戒,加以明悟,是

人應時能統梵眾,為大梵王。」又曰:「此三勝流,一切煩惱所不

能逼。雖非正修真三摩地,清淨心中,諸漏不動,名為初禪。至於

澄心不動,湛寂生光,倍倍增勝,以歷二三四禪,精見現前,陶鑄

無礙。以至究竟群幾,窮色性性,入無邊際,名色究竟天。」此其

證也。由是觀之,老氏之學,若謂大患莫若於有身,故滅身以歸無

。勞形莫先於有智,故釋智以淪虛,此則有似二乘,且出無佛世,

觀化知無,有似獨覺,原其所宗,虛無自然,即屬外道。觀其慈悲

救世之心,人天交歸,有無雙照,又似菩薩,蓋以權論,正所謂現

婆羅門身而說法者,據實判之,乃人天乘修梵行而入空定者是也。

所以能濟世者,以大梵天王為娑婆主,統領世界,說十善法,救度

眾生。據華嚴地上菩薩為大梵王,至其梵眾,皆實行天人,由人乘

而修天行者,此其類也無疑矣!吾故曰:莊語純究天人之際,非孟

浪之談也。

 

八、論行本

原夫即一心而現十界之像,是則四聖六凡,皆一心之影響也。豈獨人

天為然哉?究論修進階差,實自人乘而立,是知人為凡聖之本也!故

裴休有言曰:「鬼神沈幽愁之苦,鳥獸懷獝狖之悲,脩羅方瞋,諸天

耽樂,可以整心慮,趣菩提,唯人道為能耳!」由是觀之,捨人道無

以立佛法,非佛法無以盡一心,是則佛法以人道為鎡基,人道以佛法

為究竟。故曰:菩提所緣,緣苦眾生,若無眾生,則無菩提,此之謂

也。所言人道者,乃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民生日用之常也!假而君君

臣臣父父子子,不識不知,無貪無競,如幻化人。是為諸上善人俱會

一處,即此世界為極樂之國矣。又何庸夫聖人哉?柰何人者,因愛欲

而生,愛欲而死,其生死愛欲者,財色名食睡耳!由此五者,起貪愛

之心,搆攻鬥之禍,以致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先王

之賞罰,不足以禁其心,適一己無厭之欲,以結未來無量之苦,是以

吾佛愍之曰:「諸苦所因貪欲為本,若滅貪欲,無所依止。故現身三

界,與民同患。」乃說離欲出苦之要道耳!且不居天上而乃生於人間

者,正示十界因果之相,皆從人道建立也。然既處人道,不可不知人

道也!故吾佛聖人不從空生,而以淨梵為父,摩耶為母者,示有君親

也!以耶輸為妻,示有夫婦也!以羅喉為子,示有父子也,且必捨父

母而出家,非無君親也,割君親之愛也!棄國榮而不顧,示名利為

累也!擲妻子而遠之,示貪欲之害也!入深山而苦修,示離欲之行也

!先習外道四猵處定,示離人而入天也!捨此而證正偏正覺之道者,

示人天之行不足貴也!成佛之後,入王宮而舁父棺,上忉利而為母說

法,示佛道不捨孝道也!依人間而說法,示人道易趣菩提也!假王臣

為外護,示處世不越世法也。此吾大師示現度生之楷模,垂誡後世之

弘範也。嗟乎!吾人為佛弟子,不知吾佛之心,處人間世不知人倫之

事,與之論佛法,則儱侗真如,瞞頇佛性,與之論世法,則觸事面牆,

幾如檮昧,與之論教乘,則曰枝葉耳,不足尚也!與之言六度,則曰

菩薩之行,非吾所敢為也!與之言四諦,則曰彼小乘耳,不足為也。

與之言四禪八定,則曰彼外道所習耳,何足齒也!與之言人道,則茫

不知君臣父子之分,仁義禮智之行也!嗟乎!吾人不知何物也!然而

好高慕遠,動以口耳為借資,竟不知吾佛教人出世,以離欲之行為第

一也!故曰:離欲寂靜,最為第一。以余生人道不越人乘,故幼師孔

子,以知人欲為諸苦本,志離欲行,故少師老莊,以觀三界唯心,萬

法唯識,知十界唯心之影響也,故皈命佛。

 

九、論宗趣

老氏所宗虛無大道,即楞嚴所謂晦昧為空、八識精明之體也。然吾人

迷此妙明一心而為第八阿賴耶識,依此而有七識為生死之根,六識為

造業之本,變起根身器界生死之相,是則十界聖凡,統皆不離此識,

但有執破染淨之異耳!以欲界凡夫不知六塵五欲境界,唯識所變,乃

因六識分別,起貪愛心,固執不捨,造種種業,受種種苦,所謂人欲

橫流,故孔子設仁義禮智教化為隄防,使思無邪,姑捨惡而從善。至

於定名分,正上下,然其道未離分別。即所言靜定工夫,以唯識證之

,斯乃斷前六識分別邪妄之思,以祛鬥諍之害,而要歸所謂妙道者,

乃以七識為指歸之地,所謂生機道原,故曰:生生之謂易是也!至若

老氏以虛無為妙道,則曰:「谷神不死!」又曰:「死而不亡者,壽。

」又曰:「生生者不生。」且其教以絕聖棄智忘形去欲為行,以無為

為宗極,斯比孔則又進,觀生機深脈,破前六識分別之執,伏前七識

生滅之機,而認八識精明之體,即楞嚴所謂罔象虛無微細精想者,以

為妙道之源耳!故曰:「惚兮惚!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

以其此識乃全體無明,觀之不透。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

以其識體不思議熏不思議變。故曰:「玄之又玄。」而稱之曰:「妙道。

」以天地萬物皆從此中變現。故曰:「天地之根,眾妙之門。」不知

其所以然而然,故莊稱自然。且老乃中國之人也,未見佛法,而深觀

至此,可謂捷疾利根矣!借使一見吾佛而印決之,豈不頓證真無生耶

?吾意西涉流沙,豈無謂哉?大段此識,深隱難測,當佛未出世時,

西域九十六種,以六師為宗,其所立論百什,至於得神通者甚多,其

書又不止此方之老莊也!洎乎吾佛出世,靈山一會,英傑之士,皆彼

六師之徒,且其見佛,不一言而悟,如良馬見鞭影而行,豈非昔之工

夫有在,但邪執之心未忘,故今見佛,只在點化之間以破其執耳!故

佛說法原無贅語,但就眾生所執之情,隨宜而擊破之。所謂以楔出楔

者,本無實法與人也。至於楞嚴會上,微細披剝,次第徵辯,以破因

緣自然之執,以斷凡夫外道二乘之疑。而看教者不審乎此,但云彼西

域之人耳!此東土之人也!人有彼此,而佛性豈有二耶?且吾佛為三

界之師、四生之父,豈其說法,止為彼方之人,而此十萬里外,則絕

無分耶?然而一切眾生,皆依八識而有生死,堅固我執之情者,豈只

彼方眾生有執,而此方眾生無之耶?是則此第八識,彼外道者,或執

之為冥諦,或執之為自然,或執之為因緣,或執之為神我,即以定修

心生於梵天,而執之為五現涅槃,或窮空不歸而入無色界天,伏前七

識生機不動,進觀識性,至空無邊處,無所有處,以極非非想處。此

乃界內修心,而未離識性者,故曰:「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

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認作本來人者,是也。」至於界外聲聞

,已滅三界見思之惑,已斷三界生死之苦,已證無為寂滅之樂。八識

名字尚不知,而亦認為涅槃,將謂究竟歸寧之地,且又親從佛教得度

,猶費吾佛四十年彈訶淘汰之功。至於法華會上,猶懷疑佛之意,謂

以小乘而見濟度,雖地上菩薩,登七地已,捨此識,而猶異熟未空。

由是觀之,八識為生死根本,豈淺淺哉?故曰:「一切世間修行人,

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及成外道,諸天魔王,及魔

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

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

生諸緣,緣所遺者,正此之謂也。」噫!老氏生人間世,出無佛世,

而能窮造化之原,深觀至此,即其精進工夫,誠不易易,但未打破生

死窠窟耳!古德嘗言,孔助於戒,以其嚴於治身,老助於定,以其精

於忘我,二聖之學,與佛相須而為用,豈徒然哉?據實而論,執孔者

,涉因緣,執老者,墮自然,要皆未離識性,不能究竟一心故也,佛

則離心意識,故曰;「本非因緣,非自然性,方徹一心之源耳。」此

其世出世法之分,故佛所破,正不止此。即出世三乘,而亦皆在其中

矣!世人但見莊子誹堯舜薄湯武,詆訾孔子之徒,以為驚異。若聞世

尊訶斥二乘以為焦芽敗種悲重菩薩以為佛法闡提,又將何如耶?然而

佛訶二乘,非訶二乘,訶執二乘之跡者,欲其捨小趣大也。所謂莊詆

孔子,非詆孔子,詆學孔子之跡者,欲其絕聖棄智也,要皆遣情破執

之謂也!若果情忘執謝,其將把臂而遊妙道之鄉矣!方且歡忻至樂之

不暇,又何庸夫憒憒哉?此其華嚴地上菩薩,而於塗炭事火臥棘投鍼

之儔,靡不現身其中,與之而作師長也。苟非佛去,又何令彼入佛法

哉?故彼六師之執幟,非佛不足以拔之,吾意老莊之大言,非佛法不

足以證嚮之,信乎遊戲之談,雖老師宿學不能自解免耳。今以唯心識

觀皆不出影響矣!

 

後敘

此論刱意,蓋予居海上時,萬歷戊子冬,乞食王城,嘗與洞觀居士

夜談所及,居士大為撫掌。庚寅夏日,始命筆焉。藏之既久,向未

拈出。甲午冬,隨緣王成,擬請益於弱侯焦太史,不果。明年乙未

春,以弘法罹難,具草業已遺之海上矣!仍遣侍者往殘簡中搜得之

。秋蒙恩遣雷陽,達觀禪師由匡廬杖策候予於江上。冬十一月,予

方渡江,晤師於旅泊庵,夜坐出此,師一讀三歎曰:「是足以裱長

迷也!」即命弟子如奇,刻之以廣法施,予固止之。戊戍夏,予寓

五羊時,與諸弟子結制壘壁間,為眾演楞嚴宗旨,門人寶貴,見而

歎喜,願竭力成之,以卒業焉。噫!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

此區區片語,誠不足為法門重輕。刱意於十年之前,而克成於十年

之後,作之東海之東,而行之於南海之南。豈機緣偶會而然耶?道

與時也,庸可強乎?然此,蓋因觀老莊而作也,故以名論。萬歷戊

戍除日憨山道人清書於楞伽室病後俗冗,近始讀大製曹谿通志,及

觀老莊影響論等書,深為歎服。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

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及孔子人乘之聖,老子天乘之

聖,佛能聖能凡能人能天之聖,如此之類,百世不易之論也,起原

再稽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