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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師

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杜保瑞 

向上 ]

逍遙遊 ] 齊物論 ] 養生主 ] 人間世 ] 德充符 ] [ 大宗師 ] 應帝王 ] 在宥 ] 秋水 ] 知北遊 ] 天下 ]

 

 

大宗師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 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揖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煖(音宣)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

 

  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南伯子癸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足鮮)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者,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覺。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莫然有閒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瘓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悉為來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鑪捶之閒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音羈)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