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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兩家倫理議題的知識定位

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杜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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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兩家倫理議題的知識定位探究[1]

華梵大學哲學系杜保瑞

中國倫理思想以儒家為基礎,這是極明確的事實,然而中國道家學派所提出的人生智慧卻也處處對準倫理議題,那麼,在儒道兩家的價值觀念中,所謂的倫理議題是什麼意義,倫理觀念與人生智慧的彼此定位為何?特別是在《易經》中的時位進退思維,又是什麼意義的思想材料?本文即為澄清倫理議題的知識意義而作,並以儒道兩家包括孔孟《易》《庸》及老莊思想為探究題材,企圖從中國儒道兩家的思想觀念中定位中國倫理思想的知識意義。此一知識意義之定位,實亦為釐清倫理衝突情境中的取擇原則,當儒道倫理知識定位清楚之後,情境衝突時的依儒依道之辨即得明晰,則人與倫理之學亦得釐清。作者基本上認為,價值觀念意義的倫理命題是儒家的貢獻,但是操作倫理生活的處世智慧是道家的貢獻,道家在操作上提供智慧卻並不違背倫理,儒家在價值方向上確立目標卻也不能沒有操作智慧的輔助。如此儒道兩家在人與倫理議題上即可得一辨正的統合。

 

什麼是倫理問題?倫理問題是探究人與人之間的適當關係的問題,首先是家庭間的人際關係的問題,進而轉出人在社會中的角色扮演的應然問題,對於人際之間的互動原則進行知識探究提出應然之道即是倫理議題的重點。

 

倫理議題的思考脈絡是對於人生的意義進行界定,從而提出人在生活上應有的處世態度,特別針對人與人之間的對待的應有態度,而這就包括了對於人在家庭中的人際對待、對在社會中、在機關中、在國家中、及在國際間的種種人際對待的倫理要求原則了。

 

人生的意義的知識確定則來自於人對整體生命存在的看法,而人對整體生命存在的看法卻又決定於人對整體存在界的知識內涵。

 

人對整體存在界的知識內涵始終是一種難以普遍化地為所有的人所共同接受的知識項目,因此不同學派間的倫理觀念便有著必然的差異。

 

人對人生意義的看法既然決定著人類的倫理觀念,而人對人生意義的看法又決定於人對整體存在界的看法也就是世界觀的觀念,因此相同的世界觀的學派之間便應該有著較為接近的倫理觀念,而具有不同世界觀知識的學派則在倫理問題的主張上將有極大的觀念差異。這就是本文即將提出討論的儒道之間倫理議題的是否得以合構或是否互不相容之問題的釐清途徑。

 

就中國儒道兩家的倫理知識而言,有以為道家是消極的,有以為莊子是出世的,有以為老子是反仁義的,有以為周濂溪是道家的,凡此種種都是由於倫理知識界定的混淆所致,以下將就倫理知識的幾重問題意識之分析架構之釐清談起。

 

首先,正面建立倫理觀念的是儒家哲學體系,倫理議題本來面對的就是人際之關係,就儒家而言,人際之間的根本價值即在為善愛人,由此而定出自家庭至社會國家天下的人際原理,儒家哲學因其乃是直接建立在肯定現實社會存在並意欲建立秩序的立場,故而即為倫理議題的最具關聯性的價值哲學體系。儒學提出的四維八德等價值觀念,本身就是倫理問題的基本主張,倫理議題與儒家哲學幾乎即是一體一面,儒家哲學就是一套倫理哲學。

 

接下來,我們將以道家哲學思想與儒家倫理思想一起討論,目的就是要透過道家價值觀的挑戰,重新看清楚儒家倫理主張的知識意義。

 

首先,老子重無為,表面看似與儒家正面言說仁義禮知的主張衝突,老子又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就正式揭露他的無為只是無私的意思,一切價值意識的實踐之際易於產生實踐者藉由價值實踐而落入自私執著之境界中,這是急需化除的不當心理,老子之學有鑑於此,提出「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的主張,即是要求勿將聖智仁義轉為利益自己傷害他人的工具,故而真正有仁義聖智的境界的君子,絕不會只求聖智仁義的表面形象,而是將其內化在心性之中,行無痕跡,這也就是宋明儒學家周敦頤及程灝提出「無事」觀念的同樣意思,因此我們可以說,道家老子學的價值主張仍是儒家倫理意見的輔助系統,亦是有助於正面實踐倫理價值的倫理主張。

 

老子之學有以助於儒家倫理觀念之緣由中尚有一理論上的重點,即是老子之學所追求的理想世界依然即是此世的現實世界,即其亦言於「取天下」者。這就是前述所謂有著共同世界觀的哲學體系應有價直立場的相近之處之義。至於道家莊子學即不以「取天下」為價值目標,「取天下」既是儒家的價值也是道家老子的價值,「取天下」是為了在天下秩序的貞定中給予天下百姓幸福的生活,這正是儒家言於現實世界人際關係中的人生的意義所在,生命的意義即在助人為善,理由即在於對天地存在的意義的設定中,設定天地存在的意義與目的即是為著讓人類在社會生活中建立體制,追求美好生活,從而實現人類生命的崇高價值。此處之天地存在的意義的價值設定是一個儒學的價值獨斷,獨斷之從而實踐之從而創造之從而形成儒家式的倫理模式,然而這卻是一個可以促進生活福祉、創造人類文明、追求美好生活的倫理模式。這一個對於天地存在的意義的知識設定問題是一個形上學的問題,也是一個方法論的問題,此處暫不多談。

 

就倫理議題的知識主張而言,道家莊子學即有不同的取徑,此即其言於「追求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消遙意境」,此一意境即意味著對於天下人之汲汲於天下事務的倫理價值的捨棄,至少不以之為最高價值,因此價值的方向即不在助人為善,當然也不是要傷人為惡,只是說助人為善之行為並非最高價值,這就產生倫理議題的臨界點,究竟倫理議題是一定要處理人與人之間的人際關係的議題才是倫理議題?還是只要是處理人類自己的價值行為的議題就算是倫理議題?就價值議題而言,莊子當然也是提出了價值議題,但是他的價值設定方向並不即在人間事務的助人為善之中,反而是設定在個人自己的精神生命的追求之中,就這個精神理想的追求活動而言,當然也會涉及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並且也提出處理原則,「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大宗師》)這一個相忘就脫離了人際之間的應然要求,說這樣的價值追求已非倫理議題是可以的,我們也可以就這樣對倫理議題作一明確的知識性格的界定,那就是倫理議題是只發生在人際之間的應然之道的問題,它背後一定是一套肯定現實世界的真實,並意欲建立各種形式的社會體制的哲學立場,就此而言,儒家即是此一立場,故而有全面的人在社會建制中的各種角色扮演的倫理主張。老子之學亦肯定現世,只在操作技術上更為重視,因此提出無私的價值以輔助倫理要求的實現。至於莊子系統則不以現實世界的社會體制為最高目標,天地之間還另有其它事務更值得追求,而這也是一種價值追求,它不即是倫理性質的,但是這樣的價值追求卻並非是反倫理的,因此我們必須針對這樣的價值追求提出它在倫理知識上的定位。

 

倫理知識一定是涉及人際之間的價值追求活動的知識,與人際之間無涉的活動當然也可以是有價值的活動,我們就可以說它是一種超越人際的價值活動,莊子的超越人際之間的活動的知識根據是他的對於整體存在界的看法,是他對天地存在的知識觀點問題,莊子所認知的天地存在是一個氣化流變的世界觀,人生於天地之間是不斷地變遷於各種存在事務中,任何事務並沒有更高的存在地位,天地萬物一切平等,人類追求文明生活的價值是一種價值,但也不即是最終價值,最終的價值應該是人類與天地萬物的平等齊一的境界,在這個齊一的境界中,人類文明中的禮樂教化種種生活,便顯現了過度堅持人類中心的成見,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一但取消了人類目的中心的價值觀念,則自然而然已經不會在人際事務之中製造紛亂,因此也無須維護正義良善,因為反人類的行為動機已經不存,當然捍衛生存的任務也就得以撤銷,此時人際之間依然有所互動,只是這個互動之中就更沒有倫理角色的要求了,因為倫理角色是為著家庭社會體制的建立而設定的人格原理,依據老子所謂之「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之說者,人生意境已經提高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之時,即在人類最純樸的道與德的境界之上之時,此人自然是不僅將自然世界的整體視為自己的生存範域,更將以人類社會整體視為己出,而不會傷害社會,唯所念之重者乃在於獨立於天地萬物之中之超越的精神提升。

 

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儒家倫理基於對於現實世界存在的肯定,基於對建立社會體制的要求,因此建立直接對付人際問題的倫理價值觀點,從而成為中華民族倫理觀念的主要價值表述系統,可以說是在世界觀、在價值目標、在操作方法上提出倫理議題的主張。道家老子之學以其對於人性負面私心的透徹領悟,提出無為無私心的價值要求,輔助了儒家倫理要求的不足之處,可以說是在主體境界的層面上言說倫理議題。道家莊子之學,因著對於整體存在世界的更為自由、更無拘束的認知,不以社會體制為人類生存的最終境界,因此提出超越社會體制之後的精神追求目標,卻也並未有反社會體制的主張,可以說是在超越社會體制境界之上提出的人際對待原理,也可以說是人類自身的最終價值追求原理。

 

因此,當我們以社會體制之建立維護為倫理議題言說的界域之時,自然可以針對共同生活的互助為善的目的而建立倫理原則,但是當我們對於生命存在的意義與天地萬物存在的意義另有所知之後,亦即當社會體制並未為我們肯定為生命存在的終極且唯一的意義與目的之後,倫理議題即得被撤銷其最高價值意義,此時之價值課題即是一超越社會體制之後的精神生命的追求問題。由此亦使我們更清楚地見出,以儒家為中心的中國倫理價值觀念確實是一套立足於肯定現實世界、維護社會體制建構的倫理知識系統,這一套倫理知識系統有其維護人類共同生活的意義與價值,但是卻不是不能被超越,被超越並不是被否定,而是在主體境界已然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已然完全不會傷害他人之後,主體得以在捨棄社會人倫的境界上獨立追求自身之更高的精神價值。

 

從莊子超越人倫的價值理解中,如果反以之為察看人間世界社會體制的人倫行為之價值依據之時,則極易見出存處在社會人倫中的人際行為的種種虛偽不真、自私自利的行徑,這是因為莊子形態的超越人倫價值追求者本身在主體的修養中已經完全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所以更不會有私心用智於個人私利的行徑上,因此更能清楚察覺人際互動中的虛偽不實,因此當我們說道家老子的智慧是直接輔助儒家仁義價值之時,我們其實還可以說道家莊子的智慧更是協助我們更清醒地認識仁義價值的終極界線,以及人類在這個界線之內的種種無奈、限制與困局,從而更清醒更瀟灑地助成了人倫價值的理想,並且在人倫的純樸維護之上,還更有超越的追求境界,這是因為莊子型態的智慧才是根本沒有任何人類中心的私慾的,因此即是全然無須對付私慾的倫理要求,人與人間即在最自然純樸的心理境界上互相對待,此一對待即是超越人倫超越體制的個別主體自己的精神超越層次上的對待了。

 

再度返回儒家倫理知識系統,我們見到像《易經彖小象傳》的作品之中即處處充滿了儒老合會的處世智慧,這就說明了儒學史中及道家老學史中的始終得有合會的仁義無為價值觀念之得以合會之緣由,這就是周易卦象即是體制社會的情境倫理,儒學仁義價值是其規範,老子無為智慧是其技巧,兩者完全可以合構,也應該合構,因此應無所謂以老注易有違儒學的評價。我們也見到了莊子型態的智慧生活有以追求超越的精神嚮往卻時常顯現與現世倫理的扞格不入,這一個衝突的解決應在持守倫理要求者自己應該放下侷限於現世人倫的價值情緒,將生命的意境提升至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無拘的心境中,從而得以欣賞並學習一種更高層次的人際對待原則,這一種學習,亦將引導人心進至於對大乘佛學倫理觀念的學習,因為大乘佛學的世界觀有著更不同於儒學現世關懷的世界觀的,因此即將出現更為扞格於肯定現世人倫的儒家倫理觀念,但又因其更為超越無拘的心靈意境,遂亦仍有入世關懷的修養知識,而能有會通於儒學倫理的可能。此待另文再述。

 



[1] 本文乃為「人與倫理學術研討會」而作,輔仁大學哲學系主辦,20021211日,濟時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