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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志中的老子智慧

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杜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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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志》中的老子智慧

 

杜保瑞*

 

  一、        前言

  《人物志》這部人事管理寶典,正是中國管理哲學的奇書,它以《論語》的服務精神開端,以《老子》的謙讓智慧為結尾,綜論了職場上人才表現的各種道理。全書十二章,〈自序〉、〈九徵〉、〈體別〉、〈流業〉、〈材理〉、〈材能〉、〈利害〉、〈接識〉、〈英雄〉、〈八觀〉、〈七繆〉、〈效難〉、〈釋爭〉等,其中〈自序〉以《論語》的價值觀和人才品評的話語開端,而《釋爭》便是完全以謙虛退讓為職場處世的最高準則,而謙弱之道正是老子智慧的核心,本文之作,將以《人物志》中的老子智慧為準,介紹其中《釋爭》篇的思想,並以全章文本疏解的方式,論理其說,既使老子智慧彰明,也使《人物志》原理顯耀。本文之作,將先介紹《人物志》各篇的重點,然後界定老子「弱者道之用」的智慧原理,接著先疏解〈自序篇〉的《論語》觀點,再做全文疏解〈釋爭篇〉的《老子》智慧。[1]

 

二、        《人物志》各章要旨:

 

  《人物志》共十二章,包括:〈自序〉、〈九徵〉、〈體別〉、〈流業〉、〈材理〉、〈材能〉、〈利害〉、〈接識〉、〈英雄〉、〈八觀〉、〈七繆〉、〈效難〉、〈釋爭〉各有重點的不同。以下分述之。

第一章:九徵:

  說明人物的材質,依據其自身之相貌、表情、聲音、情緒等等的徵象,早已透露無疑,識者皆可從外觀即已知人。這一章是從「外觀」看人物的類型。

第二章:體別:

  說明具有各種不同特質之人,在哪些方面有特長,而同時在哪些方面有缺點,這是從「個性」上去分類各種人才的特徵。

第三章:流業:

  敘述如何定位各種不同專職人才的特長,這是依「職務」做分類,說明哪種職務適合哪種類型的人才。

第四章:材理:

  就各種不同人才,在互相討論辯議時會有的種種好壞不一的態度,來了解他的才幹型態,也就是說可以從「辯論」時個人的作法態度,來看一個人的能力型態。

第五章:材能:

  說明不同的人才,既有能力的高下,也有適任角色的差別。故有適合在中央擔任大臣者,也有適合在地方擔任領導者,但亦各有得失之處。這是從「地方」特性上去談適任人才。

第六章:利害:

  研究不同人才之被用與不被用時之差異與利弊,因為不同類型的人才,在能力發揮之後,社會對其觀感也各不相同,因此影響了個人命運的好壞,也就是說,不同的能力型態,命運的好壞也不同。這是談不同類型人才的「命運」。

第七章:接識:

  說明不同類型的人才,在授予權力之後,會有的各種毛病,基本上都是只能識同體之才,而不能解異體之能,於是是全才、還是偏才便差異甚大。全才者能欣賞他人之長才,偏才者只知自己的優點。這是從人才「被使用」了之後談是偏是全。

第八章:英雄:

  介紹真正的英雄所應具備的兩種特殊能力,即是英智與雄膽,或英或雄皆是人才,但必英雄同具,才能成大業。更必英分多於雄膽,才能成為真正的開國君王。本章直接以項羽、劉邦來定義「英雄」。

第九章:八觀:

  教導利用各種行事風格,來驗證人物的缺點,以便學會在各種不同的情境中,去品評人物的高下。本章是人物志最具實戰演練的一章,對人性的種種好壞狀態,分析最為細膩。這是從「做事風格」談人才與否。

第十章:七謬:

  說明種種錯識他人的原因,通常是因為自己的關係,而不容易看清楚的他人的優缺點,本章教導如何避免自己的偏見,而準確地找出別人的優缺點。這是從錯識人才的類型,談人的缺點。

十一章:效難:

  說明人才之所以不為所知,及不能被用的原因,是因為有種種因素造成人才的真相被隱匿,不易被發覺。本章說明人才「不易被發掘」,及「不易被拔擢」的原因。

十二章:釋爭:

  從人與人之相爭時的不同做法,品鑑人物境界的高下。重點在指出,禍害起於高傲,所以「老子」的謙退思想,正是《人物志》最後的告誡。

  由上述各篇宗旨可知,《人物志》討論人才問題的面向廣泛,但是,最終結論在於不爭,這正是老子智慧的發揮與落實。

 

三、        《老子》「弱者道之用」的智慧原理

 

  老子哲學,起源於對政府管理和對政治領導的深刻觀察,其目的仍是要建立一個良好的社會,仍是與儒家一樣的入世哲學,只是儒家正面表述仁義價值,老子卻能深入人性弱點,找出領導統御的原理,而提出「反者道之動」的人際關係變化律則,以及「弱者道之用」的處事智慧。可以說是與孔子的理想相輔相成的管理智慧[2]

  老子的最高價值是「無為」,歷來對無為有種界定,筆者以為,「無為」是不為自己私利的意思。領導者不為自己的私利謀求,這樣才能為天下人謀利,也才能成為眾人所樂推的領導者。這就是「無為而無不為」的意旨,因為自己無為,故能領導眾人完成大事。私利是人人欲求的,但正是因為私利的追求,反而失去了一切,這就是「反者道之動」的意思。

  要說清楚「反者道之動」要從「有無相生」說起,任何人的優異表現,這是「有」,但是人心的感受卻是有感謝、有欣賞、有羨慕、有忌妒、更會有毀傷之心,一個做了好事,人家首先是「感謝」,其次是對此人的能力及表現表示「欣賞」,但是你能而我不能的感受也已種在心田中了,這一部分暫時不會表現出來,這是「無」,如果,一些能力相當的人起了比較之心,這就進入「羨慕」的感受了,你有機會而我沒有,所以你得以成功,而我尚未有所表現。此時,這個做了好事的人,如果不能敏銳地察覺沒有表現出來的人心,而還自衿自喜,驕傲凌人,以自己的能力及成就的功業自滿,人家就要「忌妒」了,而自己感受到人家的忌妒之後便更加囂張,說話傷人,那就會有他人的「毀傷」了。於是一個做了好事的人,他的行為在別人沒有表現出來的感受中,就從感謝與欣賞走到羨慕與忌妒,最後還不知謙下,就變成毀傷了。這就是你自己的功業與別人對你的功業的感謝和欣賞是「有」,而別人不如你卻沒有表達出來的感受是「無」,這就是「有無相生」,一旦自己驕傲自大、衿功伐能,「無」的一面便會發展以至強烈,然後就要傷害你,於是你就因為自己的功業而導致別人的傷害,這就是「反者道之動」。有權而被推翻,有錢而被搶奪,助人而被人害,這都是未能深察「有無相生」以及「反者道之動」的原理,在有權有勢的時候,驕傲自大,盛氣凌人,人家心裡的感受,從不理會,終於激怒了大眾,自己最終被剝奪了一切。也喪失了為社會服務的機會了。

做人,尤其是有能力的人,都應該是站在社會的高位,盡心盡力為天下人服務的,但這是有理想有志氣的君子心中的所想。若是一般小人,則是為爭奪權力地位為主,卻罔顧眾人的福祉,只求私利,不顧公益。或是,人本努力求上進,為大眾服務,獲得高位,此後卻以鞏固權位為念,時常犧牲他人的利益,這是轉善為惡。老子的諄諄告誡,就是只顧私利的人最終都會失去權勢地位財富,這是「塞其兌、閉其門、措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這是「玄同」的原則,若是不想這樣,就要「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這是「玄德」的胸懷。被「玄同」給剝奪的人,就是陷在「反者道之動」的命運中,能夠以「玄德」的胸懷處事的人,就是懂得「有無相生」的原理,以致採取「弱者道之用」的做法的人。

因為「有無相生」,所以「反者道之動」,為了避免「反者道之動」,就要「弱者道之用」。關鍵就是只做服務而不邀功、不凌人,時時勤奮,事事躬親,卻對人客氣,謙遜有禮。這樣便可以在職場中永保其位,甚至漸進上升,而正是因為獲得了高位,所以可以施展抱負,創造事業,建設家園,完成了有意義且貢獻的人生。

老子的道理很簡單也很清楚,只是要謙虛下人卻事辦於己是需要修養的,沒有修養的人稍一成功就驕傲了,有修養的人才能不斷付出卻又心存感恩。這樣的道理,正是《人物志》〈釋徵篇〉的精髓,本文正欲藉由對〈釋徵篇〉的全文疏解,彰顯此道。然而,「不爭」固是自保的最高原理,人生卻必須以服務為目的,服務是當仁不讓的,但是服務過程中的名譽利益卻不該爭,為己爭名利的是自私的小人,不謀己力而謀公益的是無私的聖人,這就是老子的「無為」價值。然而「無為而無不為」,「無不為」才是最後的目的,也就是《論語》中的為天下人服務的精神,才是「無為」價值的實踐目的。因此,孔老互補。所以,《人物志》書便是以《論語》價值觀念開啟其說,下節述之。

 

四、        《人物志》〈自序〉中的《論語》觀點

  《人物志》評鑑人才,但是人才之所以是人才就是因為他是社會有用之人,然而,有用之人要有人能夠用他,因此,知道人才是人才而選用之,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真正建功立業的大聖人,就是最懂得人才鑑別的人,甚至,《論語》就有談人才鑑別的觀點,可以說,孔子就是人才品鑑學的始祖。《人物志》作者在〈自序〉中,便是提出這樣的觀點。以下疏解之。

(一)夫聖賢之所美,莫美乎聰明;聰明之所貴,莫貴乎知人。知人誠智,則眾材得其序,而庶績之業興矣。

聖賢之所以美於眾人,關鍵在聰明,聰明之最珍貴的用處,關鍵在知人。知人之智才是最重要的智慧,果真具備知人的智慧,就可以讓人才依其能力得到適合的職務,以為百姓服務,因而成就了照顧天下的大業。

  《人物志》是聖賢之學,將聖賢的能力直接導入知人,聖賢即是社會上主導事業、謀求人民幸福之人,追求社會事業要使用人才,知人是實踐社會事業的關鍵。社會事業首須人人得其序,各司所長,就能共構理想社會。

  此處之聖人直指國君的角色。

(二)是以,聖人著爻象則立君子小人之辭,敘《詩》志則別風俗雅正之業,制《禮》、《樂》則考六藝祇庸之德,躬南面則授俊逸輔相之材,皆所以達眾善而成天功也。

聖人藉《易經》彖爻辭及卦爻象指明君子、小人之別,藉《詩》教育講善良風俗,以及正當休閒活動,建立《禮》、《樂》制度,以教導禮樂射御書數等平常且重要的品德,領導統御時就拔擢優秀臣子以輔國政。就是有這許多的智慧寶典以及人才輔助,所以才能做好各種事物,完成上天期許國君去完成的功業。

  聖人還須辨君子小人之別、正風俗、制禮樂,居君位、選人才就官職、讓眾人發揮專長為社會服務,亦是天功之完成。指聖人是天子,治理國家是完成天功。

(三)天功既成,則並受名譽。是以,堯以克明俊德為稱,舜以登庸二八為功,湯以拔有莘之賢為名,文王以舉渭濱之叟為貴。由此論之,聖人興德,孰不勞聰明於求人,獲安逸于任使者哉!

君王做了上述德智教化、領導統御之事後,必致天下大治,此即天功之完成,聖王自己獲得萬世不朽的榮譽。結果,世人對聖王的稱讚重點多在拔擢賢才之事上,堯舜商湯文王之事即是。堯發揚美德讓賢於舜,舜舉用了二八一十六位賢人,湯重用伊尹為相,文王舉用姜太公,所以,聖人之成就,哪個不是用心於找到人才,任用之以治國,而使自己擁有安逸的帝王生活。

  既已完成天功,君王即因懂得用人的智慧而受到贊譽。堯舜湯文王皆因得人而成就大業。所以,君王的聰明要用在求人才,藉由人才使國泰民安。

(四)是故,仲尼不試無所援升,猶序門人以為四科,泛論眾材以辨三等。又歎中庸以殊聖人之德,尚德以勸庶幾之論。

以孔丘為例,他沒有限定自己的能力,故而甚麼能力都具備了,然而,他自己從未被拔擢,同時也非登大位者,雖然他其實是最好的哲學家皇帝,總之,他也沒有機會提拔人才去管理國家。但雖然如此,他還是提出了考驗人才類型的理論。以四科將門下分為四類人才,以三等將人才分等級,並以「中庸」為聖人最高的境界,要求眾人要追求品德,仲尼建立了以上的標準,終於可以防堵一般言而無當的悠悠謬論。

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

三等: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學之。                   

(五)訓六蔽以戒偏材之失,

仲尼又提出人們六種個性能力上的缺失,指出這是偏才的缺點。「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六蔽:不學而好仁則愚、好知則蕩、好信則賊、好直則絞、好勇則亂、好剛則狂。此皆不好學之蔽。好學為追求德性、服務社會之學。好於「仁知信直勇剛」的價值表現,是源自於氣稟之天生,若只順著習氣而為,不顧其它價值,不學修齊治平之道,則將會導向錯誤,不能成就大事。此皆偏才之失,偏才來自天生氣稟,氣稟非惡,不學則惡。

(六)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疾悾悾而信,以明為似之難保。

孔子對於拘謹、保守及自大、激進者,告誡其應以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的態度行為處事,以約束天生氣稟的不足。孔子批評外貌忠厚,但內心無堅定的信念之人,他們表面上看似明白事理,但因沒有信念,故不能真正承擔事業,為社會謀福利。

  論語泰伯:「子曰:狂而不直(狂妄又不守正道),侗而不愿(沒能力又不安分),悾悾而不信(表面老實卻不真誠),吾不知之矣。」

(七)又曰:察其所安,觀其所由,以知居止之行。人物之察也,如此其詳。

孔子又強調要看一個人做完事情之後是否心安,並且要看他這樣做事的目的是甚麼,如此才能真正知道這個人的行為的好壞。在《論語》的言論中,孔子對於品鑑人物,已經有這麼多詳細的要點了。

  《論語為政篇》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品察一個人做事「為何原因、以何方法、最終歸止」以便了解他的整個行為模式。原因看志向、方法看膽識、歸止看格局。「所以」看真正的動機,「所由」看選擇的方法,「所安」看事情成完成後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

(八)是以敢依聖訓,志序人物,庶以補綴遺忘;惟博識君子,裁覽其義焉。

所以劉劭做《人物志》,敢以《論語》為根據,討論人物評鑑學,增加《論語》沒談到的要點,希望學問淵博的學者,批評指正。

  最後,在整篇人才品鑑的討論結束之後,劉劭總結其說,不論是怎樣類型的人才,在職場上就是要努力學習,熱心服務,然後謙虛退讓,不與人爭,這就是最後一章〈釋爭篇〉的要旨。

 

五、        《人物志》第十二章〈釋爭篇〉的老子智慧

  本章從人與人相爭的不同做法,品鑑人物境界的高下。重點在指出,禍害起於相爭,福榮來自釋爭,所以老子的謙退思想,正是《人物志》最後的告誡。

(一)蓋善以不伐為大,賢以自矜為損。是故,舜讓於德而顯義登聞,湯降不遲而聖敬日躋;隙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爭而終於出奔。然則卑讓降下者,茂進之遂路也;矜奮侵陵者,毀塞之險途也。

.蓋善以不伐為大,賢以自矜為損。

人有長才,不自己誇耀者才是真人才。有能力的人一旦自己驕傲矜持,在他人的眼中,他的才幹不會受到讚美,因為人們都不願屈下啊!

關鍵就是,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才幹,大家還是喜歡只服務,而不壓迫別人的人。

.是故,舜讓於德而顯義登聞,湯降不遲而聖敬日躋;隙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爭而終於出奔。

有舜、湯的謙讓之德,有隙至、王叔的爭上之例。以上諸例,謙卑退讓者,終成大器。強爭勝者,沒有好下場。

不過,這必須是在有天理、王法、以及聖人在世的時代,至少是還有公義可以彰顯的時代,若是遇到亂世,道德的評價固然不變,但現實的效果卻未必如此。當然,本章要談的是處於時代還算正常的時候。

.然則卑讓降下者,茂進之遂路也;矜奮侵陵者,毀塞之險途也。

處事謹慎、待人謙下者,卻是在官場上快速上升的道路;驕傲自大、欺壓迫人者,則是毀壞自己的形象、而終於堵塞自己上升之道路。

原因何在?在於他人的觀感。平日謙沖自牧者,人人喜其掌權,於是上舉下推,人人皆欲送其上高位;反之,今日驕矜狂傲者,明日得勢之後豈不傷人乎?是以無人願其晉升。

.是以君子舉不敢越儀准,志不敢淩軌等;內勤己以自濟,外謙讓以敬懼。是以怨難不在於身,而榮福通于長久也。

所以,君子平日的行止,不敢超越眾人一般的標準,心氣不敢凌越既有的秩序;平日積極努力、學習成長,並認真工作,以增強自己的實力;對外處處謙虛處下,做事謹慎畏懼,避免強人不喜。其結果,平日既無人找麻煩,長官不忌憚、同事不排擠、部屬不怨恨,這樣的人,人人歡迎,在職場上將屹立不搖,而且榮譽日增、福祉日長。

這是指得在已有固定秩序的社會結構中而言,若是脫序的社會,則應當仁不讓。拯救黎民於水火而不能謙辭。又,平日待人客氣謙和,但受命執掌時,亦須勇往直前,不可畏縮,否則亦失君子之道。謙德以不凌人與避開無謂之災險為原則,而非處處逃避,不肯承擔;或大權在手,不敢大刀闊斧。

(二)彼小人則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是以在前者人害之,有功者人毀之,毀敗者人幸之。是故,並轡爭先而不能相奪,兩頓俱折而為後者所趨。由是論之,爭讓之途,其別明矣。

1. 彼小人則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

小人無知無智,行為與前述謙虛的智慧正相乖反。有小功勞,就驕矜自伐,述說己能,造成長官的不舒服。平日處事,好占上風,任何場合,盛氣凌人,造成同事的不舒服。

2. 是以在前者人害之,有功者人毀之,毀敗者人幸之。

結果,當小人處於高位時,他人便會因為受到他的壓迫而反過來傷害他;當小人做事而有功勞時,他人則因厭惡小人的成功而反過來毀謗他;一旦小人失敗了,他人則幸災樂禍,悻悻然而喜之。原因無它,都是仗勢地位、功勞而盛氣凌人的毛病害了他的。

3. 是故,並轡爭先而不能相奪,兩頓俱折而為後者所趨。

所以,小人處事,事事爭先,導致他人不堪壓迫,亦與之相爭,結果是:兩邊互相抵制,誰也無法衝出,雙雙受到挫折,最後就被後來的人超越過去。

一個機構中的高層主管,已掌有巨大權力資源,應該勇於任事,而在名利方面謙退,若是與人相爭,相爭之兩造便是造成組織業務發展滯礙不前的亂源,最高領導者為了永除後患,便把更高的職位、更大的權力交給平日勇於任事且不爭功的別人了。關鍵就在,謙虛好相處的人才能做大官,而太愛爭強處前的人,反而自己製造阻礙,結果喪失機會,為天下服務的目標永遠無法達成。有能力的人的人生只有兩件事是重要的,第一是努力學習成長,第二是發揮長才為社會服務。這兩項任務,都不需要跟別人競爭鬥爭起衝突。要名,給他,要利,給他,事情,我來做,這樣豈不自己能力既能提升,而服務的理想也能實現。這樣才是看透了人生的做法。否則陷入與人爭都的格局中,永遠不得掙脫。努力做事不爭不鬧者,很快便會被提升拔擢到更高的位子。

4. 由是論之,爭讓之途,其別明矣。

所以,爭讓進退之道,其間之不同,清楚明白。簡單來說,就是謙虛則不樹敵,一旦樹敵,就無法再前進了。

在有既定社會秩序的環境中,大家一起服務社會,也一起獲得獲得生活的保障,然而卻在人生的舞台上,有了地位高低的競爭。但歸根結底,真正生活的意義是來服務的,而不是來競爭的。服務是為公義,競爭是為私利。若有競爭,就一定要公平,手段就一定要合理,否則必遭怨恨。尤其是,私人的利益方面一定要謙讓,否則定會引來小人的忌妒,而傷害你。

但是,公家的事情一定要認真做,而且事情要做,卻不要邀功,更不能輕視別人。一旦有了地位,有了權力,更要真心服務,掌權但不凌人,如此,則事成而不樹敵。邀功凌人都是氣量狹小的表徵,都是不能了解人在社會上生活與工作,根本的意義是服務社會、照顧家人,而不是好強爭勝以致傷害別人、損人利己。這就是說,人要有正確的人生觀,而人生觀要從小建立,那就是:努力讀書,將來為社會服務。小時候沒有立志,理想性格薄弱,只知爭逐私利,這樣的人,一旦得志,就志得意滿,驕矜凌人,而製造敵人了。

(三)然好勝之人,猶謂不然。以在前為速銳,以處後為留滯,以下眾為卑屈,以躡等為異傑,以讓敵為回辱,以陵上為高厲。是故,抗奮遂往,不能自反也。夫以抗遇賢,必見遜下;以抗遇暴,必構敵難。敵難既構,則是非之理必溷而難明;溷而難明則其與自毀何以異哉?且人之毀己,皆發怨憾,而變生舋也:必依託于事,飾成端末;其餘聽者,雖不盡信,猶半以為然也。己之校報,亦又如之。終其所歸,亦各有半信著於遠近也。然則,交氣疾爭者,為易口而自毀也;並辭競說者,為貸手以自毆;為惑繆豈不甚哉?

1. 然好勝之人,猶謂不然。以在前為速銳,以處後為留滯,以下眾為卑屈,以躡等為異傑,以讓敵為回辱,以陵上為高厲。是故,抗奮遂往,不能自反也。

前述小人得志的好勝之人,對於爭讓、勝敗之道猶不以為然,生活上仍是事事爭先搶奪。他們以為:可以站在人前,就是進步快速;稍微略居下風,就是退步不前;在眾人之下服務,就是受屈辱而為卑賤之事;能夠超越平時別人進步的階次,就一定是特殊的豪傑人才;對競爭者謙讓,就是受到侮辱;能夠向地位高的人開罵,表現得很強勢,就是高人一等的表現。於是他們高調爭取,永遠不能稍為謙退。

這些人為何會如此?那是因為:他們目光如豆、沒有志氣、沒有理想、只重私利、又不識人心。但是這種人很多,一旦在生活的舞臺上碰到了,彼此便直接為敵了。

這種人在哲學理論上等同於馮友蘭講的功利境界之人,只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不知有他人、有天、有道。無法上升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如果我們週遭有這種人時怎麼辦?首先,自己在修養上要先擺脫這種劣根性,否則就是與對方利益結合,或是成為死對頭,這都不是好的做法。然後,無需為此種人生氣,而是,積極努力,提昇自己的實力,總有一天,超越他們,對方就無法再影響到自己了。總之,不與之為敵,避開衝突的場合,但一定要在能力上勝過他們,若無法勝出,就終生受辱。勝出靠實力,實力靠努力,努力靠規律,這是金科玉律。

2. 夫以抗遇賢,必見遜下;

以傲慢驕矜的態度對付別人,若對方是賢人,賢人必謙下讓你。但是,人家在你不能理解的更多方面超越你遠甚,而你渾然不知,豈不悲哀。被人讓了還要欺負別人,不是愚蠢又可悲,那是什麼?

3. 以抗遇暴,必構敵難。敵難既構,則是非之理必溷而難明;溷而難明則其與自毀何以異哉?

以對抗爭奪的態度對付同樣是粗暴的惡人時,必遭反擊,於是就自己製造了敵人。既然製造了敵人,便互相毀謗,則在社會的場合上誰對誰錯就難以看清楚了,這樣,因自己高傲而製造敵人,而致生衝突,而令社會看不清楚誰對誰錯,導致也有一些人以為是你做錯了,那這和自己毀傷自己,有何兩樣?

4. 且人之毀己,皆發怨憾,而變生舋也:必依託于事,飾成端末;其餘聽者,雖不盡信,猶半以為然也。己之校報,亦又如之。終其所歸,亦各有半信著於遠近也。然則,交氣疾爭者,為易口而自毀也;並辭競說者,為貸手以自毆;為惑繆豈不甚哉?

人家會在社會眾人面前毀傷你,都是因為對你有怨恨,因而致生嫌隙;然後藉著某些事件,愈說愈遠,終於將你說成一大惡棍;聽的人,雖不一定全信他人之語,卻也大致聽信了一半。自己聽到之後,更加憤怒,結果也是以同樣的惡口說別人的不是,而且把別人說得更為不堪,到最後,就是敵對雙方在社會上都竭盡一切地互相陷害,以致多少會有一些內容為眾人接受並且相信。所以說,生氣、為敵、與人爭奪者,等於是自己請別人來罵自己。越發用力地罵人,就是請人家拿手打自己的臉,這樣的行為豈不是愚笨至極,若還要一味因驕傲淩人,而製造敵人來吵架,這樣的愚昧行為,豈不是太頭腦不清了!

自己正常成長,都會碰到別人的忌妒而來攻擊了,更何況是因為自己驕傲好爭而惹來的攻擊。被他人攻擊毀傷總是不好的,應努力避免。人都是不能不努力的,因努力成功,而致生忌妒又在所難免,那該怎麼辦呢?因他人的小器而受毀傷就承擔吧,但仍然可以自我收斂、謙虛下人,以減少受傷害的程度,甚至化敵為友。若是因自己的傲慢而製造敵人,而遭傷害,那才是真正的不智。

(四)然原其所由,豈有躬自厚責以致變訟者乎?皆由內恕不足,外望不已:或怨彼輕我,或疾彼勝己。夫我薄而彼輕之,則由我曲而彼直也;我賢而彼不知,則見輕非我咎也。若彼賢而處我前,則我德之未至也;若德鈞而彼先我,則我德之近次也。夫何怨哉!且兩賢未別,則能讓者為雋矣;爭雋未別,則用力者為憊矣。是故,藺相如以回車決勝于廉頗,寇恂以不鬥取賢于賈複。物勢之反,乃君子所謂道也。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為伸,故含辱而不辭;知卑讓之可以勝敵,故下之而不疑。及其終極,乃轉禍而為福,屈讎而為友;使怨讎不延於後嗣,而美名宣於無窮;君子之道,豈不裕乎!且君子能受纖微之小嫌,故無變鬥之大訟;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終有赫赫之敗辱。怨在微而下之,猶可以為謙德也;變在萌而爭之,則禍成而不救矣。是故,陳余以張耳之變,卒受離身之害;彭寵以朱浮之隙,終有覆亡之禍。禍福之機,可不慎哉!

1. 然原其所由,豈有躬自厚責以致變訟者乎?皆由內恕不足,外望不已:或怨彼輕我,或疾彼勝己。夫我薄而彼輕之,則由我曲而彼直也;我賢而彼不知,則見輕非我咎也。若彼賢而處我前,則我德之未至也;若德鈞而彼先我,則我德之近次也。夫何怨哉!

前面那種因相爭而使自己受辱的情況,它從來不是在謙虛自反的人身上會發生的,豈有自己謙虛、自責而還會跟人起衝突,致生爭訟的事情會發生?爭訟都是因為自己反省的力量不夠,總是向外爭奪、欺壓別人而導致的。要嘛怨恨別人輕視自己!要嘛憤怒別人贏過自己!爭訟都是這樣產生的。其實,若是我之不足,遭人輕視,則責任在我,自己好好努力就是了,不必與人爭罵。若是自己很優秀,但他人不知,而輕視我,這也非我之過,更不宜為自己出頭,而與人爭執。若是別人很優秀,且位居我之上,則是我的能力不如他人,人家本來就應該佔上風,我應該欣賞並敬佩人家,更絕不應出口毀傷他人。若是我與他人彼此德行相等,但人家仍居我高位,則表示我也應該接近那個高位了,現在,位由他居,事由他辦,我再去學習更高的能力,豈不美善。因此,這些事都無須去生氣及爭鬥,既然如此,又何來構怨之事呢?

2. 且兩賢未別,則能讓者為雋矣;爭雋未別,則用力者為憊矣。是故,藺相如以回車決勝于廉頗,寇恂以不鬥取賢于賈複。

人與人之高下,如何辨識?其實是很難辨別的。若非深明道理者,皆不易識。兩個能力相等的人才,能讓的一位才是高品的。兩人風範皆美,較為用力表現的一方是弱者。如藺相如及寇恂之例。並非藺相如對國家的貢獻大於廉頗,兩人貢獻都一樣大,只是廉頗不服氣的做法,顯得他小器了,而藺相如能在小事讓人的風範,顯得他是真心為國的人。寇恂之例亦然,因公事得罪賈複,賈欲殺之,寇力避之,而不是與其爭鬥。

3. 物勢之反,乃君子所謂道也。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為伸,故含辱而不辭;知卑讓之可以勝敵,故下之而不疑。及其終極,乃轉禍而為福,屈讎而為友;使怨讎不延於後嗣,而美名宣於無窮;君子之道,豈不裕乎!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是君子最應了解的老子智慧,亦即柔弱謙下才是智者成事之作為。君子知道暫時在好勝者面前卑下,可以避過一劫,將來好日子還會有,所以會接受眼前的屈辱。君子知道示弱可使敵人失去敵意,而有機會化敵為友,故而毫不猶疑地暫時卑下受辱。其結果,最後都轉禍為福,化敵為友,使仇恨不延續到後代子孫,而美名常久。君子的處事智慧,正是讓人生有長久的好處之路。

禍延子孫是與人結仇的結果,是敵人報復的一種模式,今生打不過你,等你過去了,找你子孫麻煩,此時你已照管不到,豈不心痛至極!所以,還要這樣欺凌別人嗎?因此,逞一時快意的惡行,卻遺下未來長久的危難,惡行是沒有永遠贏到底的條件的,想到這裡,還是少為惡吧,人生以不樹敵為要。

其實,以上講的都是私人恩怨,而不是家國大事。國家大事,社會公義,那就是善惡分明,賞罰公正,對惡人,決不寬貸,決不私了,但是,一定要公正,也一定要符合比例原則,懲罰不可過頭,過頭就變成私人恩怨了。假公濟私,公報私仇,就是過頭了。這個地方界線一定要分明。

4. 且君子能受纖微之小嫌,故無變鬥之大訟;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終有赫赫之敗辱。

小人都愛占上風,使君子多少受到微小的損傷,只要君子能不予計較,就不會導致衝突,而變成雙方敵對的爭鬥。小人不然,受到人家不平的擠推,就要大肆討公道,結果構敵致辱。

那麼,自己是君子還是小人呢?其實,人都有君子時,也都有小人時,總之,如果是因為自己的好勝心,或是為了自己的利利,導致他人的不快,甚至傷害別人,而致構敵難救,那就是自己的不對了。

5. 怨在微而下之,猶可以為謙德也;變在萌而爭之,則禍成而不救矣。

因此,當他人對自己的傷害程度尚在微小時,自己就謙讓退下避免衝突,則社會會肯定自己有謙虛的美德,而害人者也不會再加重其手了;但若是自己不肯曲下,導致別人對自己的傷害擴大,而使雙方衝突白熱化,兩邊已經都準備好要進入爭鬥狀態時,那麼這種敵對雙方致死方休的爭鬥之禍事就無法挽救了。所以,不要把別人搞到非跟你拼命不可。

6. 是故,陳余以張耳之變,卒受離身之害;彭寵以朱浮之隙,終有覆亡之禍。禍福之機,可不慎哉!

楚漢相爭時,陳餘、張耳本為刎頸之交,因一些戰功和利益分配問題而交惡,終成死敵。張耳歸順劉邦後,劉邦欲與陳餘結盟,陳餘竟以張耳人頭為條件,遭劉邦以假人頭矇混過去,後來陳餘發現張耳沒死,又叛漢歸楚,楚漢最終決戰前,遭韓信圍兵,結果陳餘遭身戮,這不是因私人恩怨而送掉性命的例子嗎。東漢光武時,彭寵原有功於漢室,唯自恃功高,因而與朱浮有嫌隙,朱浮諷刺彭寵而有「遼東之豕」的譬喻,彭寵始終忌恨朱浮,因而與光武漸行漸遠,後自叛變,終遭暗殺,這又是因私人恩怨而喪生的事件。以上兩個故事,都說明了在動盪的時代,國際情勢風雲萬變,一些氣量狹小之人,只顧私人間的小恩怨,不能看清大環境的變化,做了錯誤的選擇,終於釀成自己的大災禍,而不可挽救。故而,不忍小衝突,致生大爭鬥而釀禍,與忍下小衝突,消弭大爭鬥而得福,此禍福之道,君子慎之。

忍字心上一把刀,真實其言。小事輸得起,大事贏到底。

戰爭之時,戰場上的英雄之鬥爭方式並不是如上所說的,但承平之時,人與人依然爭鬥,此時競爭的邏輯即是「弱者道之用」矣。以下說之。

(五)是故,君子之求勝也,以推讓為利銳,以自修為棚櫓;靜則閉嘿泯之玄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是以戰勝而爭不形,敵服而怨不構。若然者,悔吝不存於聲色,夫何顯爭之有哉?彼顯爭者,必自以為賢人,而人以為險詖者。實無險德,則無可毀之義。若信有險德,又何可與訟乎?險而與之訟,是柙兕而攖虎,其可乎?怒而害人,亦必矣!

1. 是故,君子之求勝也,以推讓為利銳,以自修為棚櫓;靜則閉嘿泯之玄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

君子求勝之道,在於穩步成長,卻不製造敵人。作法是:功勞推給長官、權力和人分享、利益分給部屬,自己謙虛待人卻積極學習勇於付出以培養實力,以此為護身的法寶,以此為進步的良策。君子守位被動時,決不多說傲慢無禮的話,不製造無謂的麻煩。開始行動時,絕對謙遜,極力避免可能接近的危險。

2. 是以戰勝而爭不形,敵服而怨不構。若然者,悔吝不存於聲色,夫何顯爭之有哉?

故而,在國家機構發展的過程中,君子因人際關係良好,處事得宜,終於地位步步上升,等於是從競爭中勝出了,但卻不見他有競爭的作為,競爭者被他超越之後,仍然樂於接受他的領導,而心中沒有怨恨。競爭的各方面人馬,都沒有不愉快的感受,幾乎可以說:根本就沒有競爭的事情發生過。

競爭就是在為國家、為機構服務的時候,個人的地位逐日上升,同樣是團體中人,誰的地位最高,誰就是競爭中的勝出者。

君子就是為國家社會單位團體服務奉獻的人,小人就是藉做公家的事情只顧私利甚至損人利己的人,君子視地位為公器,小人視地位為私利,因此,君子與小人必有地位之相爭,相爭結果必有一戰。

然而,是君子還爭甚麼呢?為何需要注意相爭的道理?這是因為,太平盛世亦有小人當道,故須小心防範災難;太平盛世亦有可改革之事業,故需積極付出,掌握可以做事情的地位;太平盛世亦是處處危機,稍一不慎,好風水過去,世道又道微了,豈不又落入需要君子救世的混亂之局。故而,君子還是要在位掌權的,但是,小人更想在位掌權,小人在位為利,君子在位為施展抱負,即是為服務社會做出貢獻。是故,君子、小人之爭,不論衰旺之世,皆會發生。

3. 彼顯爭者,必自以為賢人,而人以為險詖者。實無險德,則無可毀之義。若信有險德,又何可與訟乎?險而與之訟,是柙兕而攖虎,其可乎?怒而害人,亦必矣!

智者是不會讓競爭的態勢發生的,他要的是:得到了所要的東西,卻沒有人覺得曾經發生過競爭。但是,一般人對於所要的東西,卻會以競爭者的姿態出手,這就是顯爭者。顯爭者自以為賢於對手,但是別人卻看得出他就是不守正道的奸險邪道之人。對於顯爭者要去競爭的人,若是好人,則沒有理由去攻擊別人,也沒有理由自認為自己優於別人。於是一旦有攻擊之競爭舉動,便是壞人傷害好人的奸邪之舉。但是,若對方本身就是奸邪之徒,那麼和這種人爭鬥,那是極端危險的事,怎麼敢輕易與之相爭呢?這豈不是徒手與野獸爭鬥嗎?真正兇險之事啊!這種事是幹不得的,對方必然因憤怒而過來傷害自己的。

顯爭的結果,若不是傷害了好人,以爭奪名利;就會是鬥爭到壞人,結果自己也遭難了。

智者不顯爭,故而藉自修以累積實力,由靜默與謙讓,而不期然得到需要的權力,以施展抱負。

但是,智者的實力必須十分堅強,差距遠甚,才會不得罪人而勝出,否則都會被顯爭的小人奪去的。

天下人都愛搶位子,但位子是要用來做事的,要是不做事而只求私利,這就是失德。

(六)《易》曰:「險而違者,訟。訟必有眾起。」《老子》曰:「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是故,君子以爭途之不可由也。是以越俗乘高,獨行於三等之上。何謂三等?大無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愚而好勝,一等;賢而尚人,二等;賢而能讓,三等。緩己急人,一等;急己急人,二等;急己寬人,三等。凡此數者,皆道之奇、物之變也。三變而後得之,故人莫能遠也。夫唯知道通變者,然後能處之。是故,孟之反以不伐獲聖人之譽,管叔以辭賞受嘉重之賜;夫豈詭遇以求之哉?乃純德自然之所合也。彼君子知自損之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為損,故一伐而並失。由此論之,則不伐者伐之也,不爭者爭之也;讓敵者勝之也,下眾者上之也。君子誠能睹爭途之名險,獨乘高於玄路,則光暉煥而日新,德聲倫于古人矣。

1. 《易》曰:「險而違者,訟。訟必有眾起。」《老子》曰:「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是故,君子以爭途之不可由也。是以越俗乘高,獨行於三等之上。

《易經》講不要爭訟的原則。《老子》講不與人爭利,只管服務,則服務的機會別人誰也拿不走。所以,君子成就事業,絕不以與人爭鬥為方法途徑,所以境界超越眾人。

2. 何謂三等?大無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

人的格局可分為三等。沒有實際為國家建立實在的事業功績者,卻一味驕矜自是,這是最下等的人。為國家建立了功勞,但時刻忍不住自己誇耀成就者,這是中等格局。對國家有大功勞,卻不會誇耀,這是最高等的格局者。

3. 愚而好勝,一等;賢而尚人,二等;賢而能讓,三等。

又,愚昧無能,卻好勝而時與人爭者,最下等。有能力成就事業,但卻常愛與人較勁爭強者,只是中等人。實力雄厚,且建立實際功績事業,卻處處謙下者,這才是最上等人。

4. 緩己急人,一等;急己急人,二等;急己寬人,三等。

有緊急的事情需要投入時,或是有錯誤要改過時,對自己要求鬆弛,卻對別人要求嚴厲,這是最下等人。對自己和對別人都要求嚴厲,這是中等人才。對己要求嚴厲,卻對別人要求寬容,這是最上等人才。

普通一般人都經不起嚴厲的要求,但為救國救民,故需刻苦自勵,但是這只能要求自己,不能總是以同樣標準要求於人,故急己寬人者,為有仁德襟懷者。

以上都是有體制、有上級、有團體、有秩序的時代的人才表現之道,若處在無組織、無秩序、無上下尊卑之時,那就要更加堅忍自立,且更需要能自作主張。

5. 凡此數者,皆道之奇、物之變也。三變而後得之,故人莫能遠也。夫唯知道通變者,然後能處之。是故,孟之反以不伐獲聖人之譽,管叔以辭賞受嘉重之賜;夫豈詭遇以求之哉?乃純德自然之所合也。

以上所說的人物格局等第的道理,都是十分詭奇細密、變換瞬息的原理,有智慧的人才能體察得知,一層上去一層,故而一般人未能及其之遠。只有最高智慧的人,才能操存得宜。如孟之反,齊魯爭戰,魯敗,孟之反留守殿後,護送魯人平安撤退,並打退敵兵。歸城時,謙稱是自己的馬跑得慢,不是故意留守退敵的。這就是謙讓的智慧,否則一大批先跑的將士官員,以後難以見人,莫不將以孟之反為仇敵了。這樣的品德,幾近聖人。管仲相齊,齊桓公派其出使周天子,天子以上卿之禮遇之,管仲謙虛辭賞,只受下卿之禮,不敢凌越齊王,卻因此受到高贊厚譽。否則,他回國之後,怎麼去見齊桓公呢?其實,他們都不是有甚麼神祕的機遇而得到賞譽的,而是德性純粹深厚,忠厚守分,行所當行,所以自然獲得的。

然而,不伐、謙辭不是造假能得來的,若非真心如此,必是爭強鬥勝的,造假而能得到權位的,多是不重要的官職,無人真想來爭。重要且有多人相爭之位,造假者必被揭露,強奪者必被推翻,在位沒多長時間,力氣都用來鞏固自己,何曾有一日一時用心於為機關團體服務?

6. 彼君子知自損之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為損,故一伐而並失。由此論之,則不伐者伐之也,不爭者爭之也;讓敵者勝之也,下眾者上之也。君子誠能睹爭途之名險,獨乘高於玄路,則光暉煥而日新,德聲倫于古人矣。

君子知道損有益,故而其謙虛辭讓,因此雖只有一小功,卻能得二倍美譽。就是因為有功不伐,則人為其伐之矣。小人反是,自伐而人厭惡之。故「不伐者伐之也,不爭者爭之也;讓敵者勝之也,下眾者上之也。」此皆「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原理之應用也。君子了解爭鬥之路危險,因而不取此途,君子登上高位的做法是走靜默謙讓之路,但絕對實幹苦幹、積極學習,結果就是功業愈加發達,名聲與古人齊揚。

 

六、結語

  就儒家言,人生以服務為目的,但是,職場上風雲變幻爭雄鬥勝,如何在職場上既能服務以實現理想,又能免除為人所傷的厄運,這就需要道家老子的智慧了,那就是把利益讓給別人,不要與人爭利。利益是甚麼?就是私心慾望上人皆想要的東西,那就包括:權力、地位、榮譽、金錢、財富等等,把這些東西讓給別人,自然人家不會因搶奪而傷害於己,但是,服務的事情仍然要做,這才是人生的意義所在,這才是有理想的人的目標。世人多迷糊,原是要為社會服務而努力學習獲得職位,其結果卻是在職位上與人爭奪權力地位金錢財富以及名譽,好名、爭權、奪利成了職場的氛圍,卻忘記了初衷,就是為社會服務,這就是人在職場中迷失的根本原因,也是製造痛苦損害健康的真正原因,人多不能從爭鬥中退出,若能退出,職務已有,酬勞也有,能力也有,就該發揮長才努力做事,小人自私,慾望無窮,當有能力者做了事業之後,功勞權力榮譽財富跟雖而來,正是小人爭搶的對象,此時若能懂得謙退,功勞及財富讓出去,不與小人爭,則不會招致毀傷,則能保住位子,繼續奉獻,使社會變好。這就是孔子的服務的人生觀,和老子的謙讓的處事智慧的結合。也正是《人物志》〈釋爭篇〉的最高原理。

    當然,世道並不如此單純。謙虛不一定會平步青雲,但是,不謙虛一定會阻礙重重,而謙虛至少不會惹禍上身,只是,要為社會服務,能力和做事是一定需要的,但是,別人跟你搶位子、搶權力、搶利益的事情不會少發生,要懂得退讓,不必爭搶,整個社會自有它運作發展的道路,而個人的生命也自有他成長發展的軌道,只要持續學習與服務就是生命的成長,而謙虛與退讓更是智慧與胸襟的昇華。學習老子謙退的處事智慧,正是《人物志》〈釋爭篇〉教導世人的珍貴智慧。


 

* 本文作者為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1] 本文所使用的原典版本:《新譯人物志》吳家駒注譯,黃志民校閱,台北三民書局,20085月。

[2] 本文有關老子哲學的更深入討論,參見拙著:《反者道之動》,(臺北鴻泰出版社199507月)(北京華文出版社 1997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