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哲學 道家哲學 大乘佛學 禪宗哲學 當代方法論 一般論文

孟子政治哲學中的儒者形象

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杜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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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政治哲學中的儒者形象

  

 

台灣大學哲學系杜保瑞教授

 

摘要:

 

  本文討論孟子的政治思想中對於儒者為官之道的具體理想:儒者是協助君王管理天下的管理者,儒者有自己的專業,是要君王向自己學習,而不是依憑君王的慾望而助紂為虐,要有自己的堅持與理想,因為儒者是要安定天下,國君向自己學習,甚至可以王天下,所以國君有志氣,就主動請教儒者,有不召之臣,不像小人為官,只為稻糧謀,只為顯赫自己而已。因此,儒者為官,若是理想不能實現,就辭官吧,這是孟子的堅持,也是儒者應有的風範,這一部分是孟子講述最多的,但孟子有他不世的口才,甚至能靠言論而獲得酬勞,一般人為家貧而入仕,又不能讓國君言聽計從,那就不要做大臣,做個小官也可以,於是,如果儒者都在地方做小官,照顧了地方一方方的水土眾民,也是極有貢獻於百姓的。儒者因為官治世而受俸祿,天經地義,這是儒者的巨大貢獻,有些索隱行怪的意見不必理會。孟子認為,為天下人民服務,君子就要動心忍性,增益不能,所以不應畏懼艱困,但儒者自有自己心中最後的標準,真正的快樂,其實還是仁義禮知的終極價值之維護,理想固然要追求並實現,但終極地說,還是居仁由義才是真正安心之道。

 

關鍵詞:儒家、聖賢、不召之臣、君子入仕之道、君子所樂、孟子

 

一、              前言:

 

  孟子的政治哲學建立了中國政治哲學的最高典範,作為國君,就是要行仁政、愛百姓,否則倒行逆施被推翻是絕對的,「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就是孟子政治哲學的立場,國君以人民生活的照顧為根本角色,若不能履行任務,則不能保住君位,被革命是可能的,而革命是合理的。關鍵就是,儒家的立場,就是為人民發言的,儒者自覺的立場就是協助君王管理天下、照顧百姓的專業政治經理人角色,自己不是統治者,而是管理階級,針對這個階級,有他應有的應對進退的原則,有他入仕、辭官的原則,從而形成了儒者的形象。本文之作,將以孟子文本中對這些議題的處理,作出整理、歸納、及討論,企圖建立孟子心目中標準的儒者的形象典範,以成為協助國君治理天下的最佳執行者。

 

二、              聖王、聖賢、官員與儒者的角色關係

 

  在孟子的心目中,君王是統治者,孟子並沒有挑戰統治者應有的權威,而是界定統治者的任務角色,符合者可以成為好的諸侯王,甚至一統天下的天子。這個身分的統治者,是王族這個特殊族群,而不是一般的士子,一般人可以學習作為君子,以成為管理者,協助君王,但不是統治者。像舜和禹從平民變成君王是需要當任君王的邀請任命才可以的,這就是為什麼伊尹、周公沒有成為君王,雖然他們都一度握有如同君王的政治權力。君王之外的就是大臣,大臣不論是宗室或是知識分子位列大臣,要遵守的原理是一樣的,就是儒者的角色原理,宗室之臣以及外姓之臣唯一不同的是在變置君王的任務上,宗室之臣可以另立新君,而外姓之臣碰到暴虐之君就去國離職就是了,除非嚴重到必須發動革命以推翻他,推翻之後自己作君王,但這種推翻君王的人物大約自己也是宗室貴族。總之,除了作國君者之外,所有的政治管理人,也就是各階層各職位上的大臣、小官,對孟子而言,就是儒者應該扮演的角色,就是必須就是個儒者,不論宗室、外姓,或是平民為士者。這其中,做得最好達到極致的典範的就成了聖賢,聖賢中有伊尹、柳下惠、伯夷、孔子等人。至於國君,做得最好的就成了聖王,這其中就有堯、舜、禹、湯、文、武等,等於說,孟子為中國政治思想建立了理想的聖王的典範,這個典範,是藉由對於堯、舜、禹的禪讓,以及對於湯、武的革命而奠定的形象。至於聖賢,則是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等人。具體的對象是這幾位,但抽象的原理則散置各段文本之中。

 

  本文之作,不以具體的特定人物為對象,而是要針對有官員身分的人物,進行討論,將孟子談到官員的角色扮演原理,落實為儒者的形象,因為儒者就是要為民服務,要管理國家,要協助君王,要落實行仁政、愛百姓的君王的職責。但是,儒者不是君王,不是統治者,而是被統治者任命為官的管理者。但是,任何的管理者都必須符合儒者的理想形象。

 

三、              儒者是專業管理人,國君應該聽從儒者的意見

 

    首先,儒者是治理國家的專業人士,在專業的面前,國君應該廳官員的話,而官員,當然應該以儒者自居。孟子說: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彫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1]

 

    孟子以治玉來比喻,若是國君得到一大塊璞玉,當然是要請專業玉匠來雕琢,如果此時國君要玉匠聽他國君的,那這塊玉還能雕琢得好嗎?當然是國君聽由玉匠的判斷,看這塊玉應該如何造型、如何光亮、如何曲線。也就是說,治理國家要靠專業,有一些人,自幼即學習治國之道,成長後就要實現理想,國君應該主動邀請,並且尊重其專長,聽其意見,而不是反過來馳騁私慾,讓臣下為己驅策,這就失去了大臣的專業了,若有這般臣子,則已非仲尼之徒,因為他只為自己的稻糧謀,以迎合君王的私慾為做官的目的,而不是發揮自己的專業知識,提出好的公共政策,追求百姓的幸福生活。

 

  儒者既然以自己為專業的管理階級,那麼在治理國家的專業事務上,國君就應該尊重臣下,因此國君應有有「不召之臣」。當然,這個臣下必須是一位儒家的君子。以下,孟子將要更加提升儒者的形象,一旦儒者是大智慧的思想家、政論家的時候,不只國君應該要尊重他的專業,國君甚至應該向他學習,主動拜訪,而不是讓臣下來上朝,這就是所謂有「不召之臣」,代表了國君對君子儒者的最高度禮敬。孟子言: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弔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弔,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2]

 

  這段文本是說:君臣對待原理中,明君有「不召之臣」,君當禮賢下士,臣則敬重明君。本文中,孟子本來是要上朝見齊宣王的,然齊王假惺惺地差人來告知,說自己本來要來見孟子的,只是身體不舒服,可否請孟子來朝堂之上見之。孟子一聽,沒有誠意,乾脆說自己也生病了,不能前往。過幾天,友人家中有喪事,前往弔唁。齊王差來醫生要為孟子看病,孟子不在家中,家人驚恐,騙說孟子病好了,這會兒正在上朝的路上,同時請人趕快追上孟子,叫孟子別回家,直接去見齊王。孟子一聽,更不高興,但進退不得,只好待在朋友家中了。友人覺得孟子很奇怪,齊王敬重你,要請你入宮,為何你不願意,豈非自己不敬。這是第一回合。孟子回答:作為大臣,就是要向君王陳述仁義之道,也就是愛民政策,我自己不是先王之道不敢對君王講,而齊國的大臣卻不敢講仁義之道給他的國君聽,甚至還說國君不足以言仁義之道,意思就是說,國君根本自己不仁不義,我們講仁義之道他是聽不進去的,因此講了也沒用,不如不講。但是,對孟子而言,任何人都有仁義禮知之心,國君當然也是一樣,自己把國君當作必須講仁義治國之道的對象,這樣豈是不敬君王?孟子認為自己才是真正尊敬君王的人。這是第一段的討論,孟子比較像是好辯之士,硬持己見,不顧人家問的問題重點是甚麼,只顧陳述己見。但他的重點就是,我沒有不敬君王,要尊敬君王,就要跟他講仁義治國之道,這就是儒者的形象定位。

 

  第二回合,友人明講,所說不敬之意不是講這個,而是說國君都來召請了還不去見,這樣就是不敬。此時,孟子提出了「不召之臣」的意見。先引曾子之言,國君有財富及爵位,而我有仁義之道,仁義才是最尊貴的東西。且天下尊貴者有三:爵位、年齡、道德。而要治理天下、照顧百姓只有靠道德而已。因此,真正想要治理天下胸懷大志的國君,必定有「不召之臣」,臣誠其然,但國君待臣之道是高度禮遇的,是自己往就請益的,不是議事於朝廷之上的。湯向伊尹請益,然後邀其為臣,事依其意,終王天下。齊桓公向管仲請益,然後延請治國,終霸天下。現在,環顧天下,各諸侯國之間,大家土地相當,卻沒有人能夠王天下,關鍵就是國君只是逞私慾,沒有理想,更糟糕的是,身邊的大臣只是聽命於國君,討好君王,君王說甚麼,大臣就奉命行事,而通常就是一些殘民以逞的侵略攻佔之事,而不是發揮儒者愛民治國的理想,因此沒有哪個國君能夠好好禮敬大臣,聽專家的話。湯的行誼,桓公的行誼,已不復見,管仲都不會被君王召見而是自去請益,何況理想比管仲高遠,追求伊尹佐湯一統天下的我呢。

 

  此文見出,最有能力的儒者,不為官已,一旦為官,是以拯救天下為目的,是能協助君王一統天下的,其做法,當然是行仁政、愛百姓,推出好的公共政策,民富國治,成為天下典範,四方來歸,成其王道之治的。這樣的大臣,國君對他必是禮遇有加,成為不召之臣,關鍵還是國君自己的見識抱負。

 

  孟子以這樣的大臣自居,而齊王不此之為,扭捏作態,不去見他也罷。

 

    最傑出的儒者,是要為君王擘畫大政方針的人才,是君王要禮敬的對象,是君王要主動垂詢的人物,這樣的意思又見: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几而臥。客不悅曰:「弟子齋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3]

 

  孟子去齊,有人想為君王挽留,立個功勞,殊不知,孟子不為求官,只為施展儒者的抱負,孟子坐著聽聽,也不想回應,乾脆躺下睡了,客人很抱怨,說以後不敢來見您了。孟子才告訴他,關鍵是,國君若是珍惜儒者,自然時時來請益,或派人來垂詢。若是沒有派人來請益垂詢,國君自己就非常不安心,生怕又做錯了甚麼事。但是若不是儒者,而是一般的小人,反而時時刻刻要去面見君王,生怕見得少了,漏了甚麼君王的心思,自己的地位就被超前了,於是心中忐忑不安。這就是儒者和小人的區別。儒者等待君王主動來問道,小人主動謁見國君求名求利。所以孟子告訴客人說,你若為我計,這樣是高抬我還是貶低我呢?也就是說,有本事你就去告訴國君,應該挽留我,並且以後要事事聽我的政策指導意見,這才是為我計,才是高抬我,而不叫我回頭去找齊王。

 

  孟子這樣的態度,就是儒者對自己的自我形象定位,也是自我期許,合則來,不合則去,關鍵是國君自己的見識高低的問題,國君不肯重視儒者治國的理念,儒者去國是必然的。

 

  孟子認為,儒者提出治國之道,要君王接受,而不是只求作官,事事聽命於國君,國君有擴充土地的慾望,就幫國君攻打他國,導致人民生活於水火之中,這豈是君子之所為,孟子言: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4]

 

  景春羨慕合縱連橫者的顯耀地位,一怒而諸侯懼。孟子反譏之,他們不過是附和國君的慾望,所作所為只是造成天下紛亂,何嘗以百姓為念?孟子說,聽從丈夫之言是妾婦之角色,聽任國君的慾望且附和之就是妾婦而已,豈是大丈夫之所為。大丈夫得志就是安天下之民,不是自己耀武揚威讓天下畏懼的。筆者以為,讓天下畏懼是流氓行徑,讓天下安定才是君子所為,縱橫家只遂君欲,卻造成國際戰爭,百姓恐懼,戰死沙場,老弱死於溝壑,這只是小人,君子不為,這是何等心胸,豈是只為自己顯耀於當世,趾高氣揚之舉,而能稱為大丈夫的。真正的大丈夫,一心只為百姓,得志天下太平,不得志就息官返鄉安靜生活就是,決不為私慾而馳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孟子主張國君要尊重禮敬君子,又見其言: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5]

  好的君王,不會仗勢地位高就輕視別人,賢者也是一樣,不會因為君王地位高就畏懼他,所以,君王必須有禮貌迎接對待,賢人才願意相見,否則見不到面。面都見不到了,賢人怎麼會委屈就任赴官呢?當然是更不可能為這樣沒禮貌的國君做官了。

四、              不能照顧百姓實現理想就得辭官去職

 

  孟子對於儒者為官,責任就是照顧百姓,至少不能讓人民因飢餓而遠離家鄉,若這樣就是失職,應該辭官不幹了。孟子言: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6]

 

  孟子跟平陸大夫距心談話,問他如果衛兵守衛行進走錯行伍,那他們該怎麼辦?距心說當然予以免職呀。孟子說以此為標準,那麼你自己已經失職了,因為你是地方官,任務就是照顧百姓,結果你的百姓因為凶年飢餓,老人家餓死溝壑,壯年逃離家鄉,所以你跟那些衛兵一樣失職了。距心認為是凶年所致,不是自己的責任呀。孟子說如果有人托你放牧牛羊,你是任牛羊餓死?還是去找牧地和食物給牛羊呢?如果找不到牧地和糧草,是否該把牛羊還給人家呢?距心聽明白了,知道自己有責任,是失職了。此事孟子告訴了國君,國君也明白了,自認有過,因為國君的責任就是照顧天下百姓,但百姓離散,就是自己的責任。這就是孟子對儒者形象的定位,國君不論,儒者就是要出仕做官的,所以大臣就應該有儒者的形象,儒者就是認真照顧百姓,庶之富之教之,不行就要負責。同樣的原則如下:

 

孟子謂蚔鼃(音持挖)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蚔鼁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蚔鼁,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7]

 

  蚔鼃任官,有一段時間了,孟子問他有沒有跟君王提醒施政的良方,蚔鼃就去盡言責了,但君王不用,蚔鼃遂去官。此舉,符合孟子對儒者為官之原則。但有旁人不服氣,問孟子自己怎麼不辭官?光教別人辭官。孟子回答,有官職的人,該做甚麼就要做好,做不好就要自己辭官。有言責的官員就要盡言責,言而不聽,自己就辭官。但孟子自己沒有官職、沒有言責,那就沒有甚麼好要求自己的了,做甚麼都是綽綽有餘的。這一段話,還是在說做官就要負責把事情辦好,若辦不好,不要做官,既然如此,人為稻糧謀可以繼續做官嗎?對於這個問題,孟子也處理了,那就是就做做小官吧。

 

  孟子認為,儒者為官,就是要協助君王行仁政,假使理想不能達成,就不必作官了,但是若為了養家活口,那就做個小官吧,職責較小,完成任務就可以安心接受微薄的俸祿了。孟子言: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8]

 

  孟子說,作官是為了實現理想,而不是為了自己獲得俸祿,但如果家貧必須任職,有時候也是不得已必須作官。就像娶妻不是為了孝順父母,而是為了傳宗接代,但有時也必須請求妻子協助孝順父母,因為孝順父母是自己的事情。如果作官不能實現抱負,但為了解決溫飽,那就辭去大官不享厚祿而做個小官吧。就像孔子都作過小官,把該做的職掌任務完成就心安理得了。小官不宜高言,國家的事就不必管了,若是做大官,又不能匡正國君的政策,這是很可恥的。

 

  由此看來,儒者就是抱負遠大,不為稻糧謀。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但為了自己的生計,就做個小官吧,在地方照顧一方水土的百姓,這樣也是有小小的貢獻的。不過,話說回來,君王願行仁政的機率是很小的,儒者因此居高官大位的機會也就很小了,依據孟子的要求標準,都只能做小官了。然而,正是地方小官都有儒者的身影,所以社會的基層才得穩定,不管高層如何政治鬥爭,儒者主政地方,百姓仍得安穩。這反而是儒者最好的出路了。

 

  做官是為實現理想而不是為稻糧謀,當孟子要去齊時,齊王欲留還拒,問說如果留下一個宅子、一些薪酬讓您的弟子繼續教導我們,人告孟子,孟子婉拒,本來我的酬勞有十萬鍾,現在我走了,留下我的弟子受一萬鍾,若我有意此一萬鍾,那何須辭掉十萬鍾呢?孟子之所以去齊,就是因為齊王不能實施他的政策,君王不能接受我的政策,我就沒必要留任啦。更不必要為了一點點酬勞而留下我的學生,因為他們也是發揮不了作用的。孟子言: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9] 

 

    孟子說這樣討價還價的好像做生意的人,不是儒者典範了。

 

  儒者是要安天下之民的,不是只為自己稻糧謀的。孟子去齊,尹士認為孟子這樣來而復去,根本就是不智,早不知道以湯武之道期許國君是不可行的,這就是識人不明,竟然還來了,豈非為求干祿。既然要走了,還遲遲其行,何必這樣慢吞吞的呢?孟子言:

 

孟子去齊。君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10]

 

  對於尹士的責備,孟子回答,我來見齊王,是為實現我的抱負而來,但是失敗了,那就算了,雖然如此,還是很期待國君想通了,願意使用我的意見,召我回去,所以慢慢走,看有沒有轉圜的餘地,既然沒有再來召我,那就真的走了。如此而已。我本就為實現理想而來,我的理想就是安定天下百姓,藉由一國的良政,成為天下的典範,促使各國皆行此道,而安天下的百姓,如此才是王道,而不是以力服人的霸道,過去齊桓公就是以力服人的霸道,我追求的是以仁義服人的王道,我有這樣的理想,自然希望國君能聽進我的話,因此留下了很多的機會,那會像一般的小人,人家不聽你的意見,就生氣忿然離去,一天就走得遠遠的。

 

  這一段話也是清楚地說明了儒者的抱負,是來追求王天下安百姓的理想,不是為了求官而已。

 

  孟子去齊,為什麼?就是言而不聽,以下,不僅說出了君子去國之道,也說出了宗室變置國君的正當性。孟子言: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11]

 

  齊宣王問大臣的角色,孟子提出了國君宗室的大臣和異姓知識分子的大臣兩種類型,當然兩類人都必須是君子、是儒者。宗室之臣,對於君王,有過則諫,反覆諫之不聽就把他換掉,因為要保宗室之國。若是外姓大臣,非宗室,不是統治者階級,那就去國吧。由此再證,孟子認為儒者為官,就是要提出專業治理國家的政策意見,內容絕對是行仁政、愛百姓,所以要時時建言,君王有過則諫,因為君王的存在也是為了照顧人民而設置的,若是諫言不聽,就沒有必要留在朝堂之上了,自己辭官可也。這當然也說明了王權政治的統治者身分的威權性,知識份子對他無可奈何,除非倒行逆施,殘民以逞,那才可以發動革命。

 

  淳于髡是個厲害的角色,辯論的能力不亞於孟子。他向孟子提出挑戰,主要就是說孟子功業未建,就要去齊,這不是有仁德的君子所當為之事。《孟子》言:

 

淳于髡曰:「先名實者(未有名,已做實事。實先於名。),為人也;後名實者,自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孟子)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曰:「昔者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睹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髡必識之。」 (孟子)曰:「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12]

 

  淳于髡說:沒有名位也願意做實事的人,這是為百姓而做事的人。有了名位才願意做實事的人,這是為了自己的名位做事的人。現在先生您雖有了名位卻還沒有做出實際的政績,就要去國,這是仁者的做事風格嗎?孟子提出了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位仁者的作風,也是人各不同,所以沒有一定要是怎樣的風格才是仁人君子的,只要有仁愛百姓之心,作法要應時而變,也要適合自己的個性。淳于髡說,你認為自己是賢人仁者,但是仁者賢人常常不一定對國家有利,魯國固有賢人,但國力削弱,賢人不一定有用啦。孟子說,賢人必定有用,百里奚在虞無用,在秦大用,就是賢人有用,言下之意,是君王是否明智的問題,而非賢人是否有用。淳于髡針對的就是孟子,想指責他是沒有實際功業能力的人,就說了一些例子,結論:有諸內必形諸外,也就是說孟子你在齊國沒有表現啦,也不算是賢人了。孟子以孔子為例,國君無禮,就可離去,孔子去魯,是為無禮,我孟子去齊,也是因為國君無禮,你了解不了解無所謂了。

 

  孟子永遠堅持自己的理想,不為稻糧謀,不仿效小人之行,不能實現理想就不用當官領俸祿,這就是大儒的形象。

 

  孟子談到君子做官,如何就任,如何去職。有哪些可以參考的因素。《孟子》言: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13]

 

  孟子說了三種就仕以及去職的狀況,也就是君王是甚麼態度下我們可以上任,甚麼態度出現了我們就可以離職了。第一種,迎接有禮貌,也說了會實踐我們的建議,這樣可以上任,但之後禮貌還在,卻不實現我們的政策建議,這就是沒有誠意了,君子不必浪費時間在這個國家了,因為君子要的是理想的實現,而非僅是作官。第二種情況,以前講過甚麼政策獻給君王,君王還沒實踐,但很有禮貌地迎接你來,這樣可以就任,因為見到面以後可以再講,我們就是為了實現理想而來,但來了之後,政策還是沒有實現,甚至恭敬有禮的態度也沒了,這樣就可以離去了,表示根本不可能實現我們的理想了。第三種情況,自己沒飯吃快餓死了,國君認為雖然不能聽其言行其道,但總不能讓賢人在自己的國內餓死吧,於是施以財務的救濟,這樣也可以,免死嗎!但不是有可以實現的理想了。

 

  孟子對人性觀察深刻,對君子的立場堅持,做官就是要實現理想,若是不能,不必在任,回家吃自己吧。

 

五、              儒者因其貢獻而應當接受俸祿

 

  孟子的立場是儒者是專業政治管理人才,任務就是治理天下,但有農家人士指出,君王應該自己耕種養活自己,孟子以治理國家的專業更重要,貢獻更大,士農工商的分職,有其道理,孟子言: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編麻鞋)、織席以為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煮早餐及晚餐)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音府贈竄),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14]

 

  有農家人士自己耕種、編鞋、織席以換取生活所需,有儒家的子弟認為這樣才是君子之道,因為自己的生活所需是靠自己的勞動來換取的,換言之,儒者不事生產卻收取俸祿,這是不公平的。孟子反駁,他們這些人的生活,除了耕種、編鞋、織席以外,各種生活器物也是自己製作的嗎?答曰:當然不是,而是以自己生產的東西去換來的,因為作那麼多的東西會妨礙耕種編席織席。孟子說,既然如此,治理天下的事情難道不辛苦嗎?難道耕種、編鞋、織席不會影響治理天下的事業嗎?人間種種事,有大事有小事,一人生活之所需,百工之為備,如果甚麼東西都自己做,而不交換勞動成果,那每個人都奔忙於道途也做不完了。於是「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有人勞心,是管理階層,有人勞力,是被管理的階層,管理者的衣食奉養由勞力者提供,勞力者就負責奉養天下人,這是天下通義,這樣社會才能有效運行。孟子舉例:禹治洪水十餘年,三過家門而不入,難道他也要自己耕田養活自己嗎?而儒者治理天下,提出五倫之道,聖人關心百姓,提出種種政策,也有時間自己耕種養活自己嗎?聖人用心尋求治理天下的人才,堯找到舜、舜找到禹,孔子盛讚之,難道他們也有時間自己耕種才去飲食嗎?參見其言: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音月祭踏,掘濟水與漯水),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15]

 

  孟子主張,不必要要求君王以及管理者去耕田、織布、編鞋、織席,這些事自有勞力者為之,但天下安危、百姓教化的事情更為重要,這是君王的職責,也是儒者要追求的理想,勞心者治人,治人者食於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必索隱行怪、矯情偽飾。同樣的意見又見: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尸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16]

 

  公孫丑說君子不耕而食是尸位素餐,孟子說,儒者協助君王治理國家,若獲君重用,使得全國百姓可以獲得富貴禮樂的生活,子弟能夠有孝悌忠信的德行,這樣的治績,比起君子去耕食,哪一個效果更大呢?也就是說,儒者自有扮演的角色,對社會國家的重要性不可相比於耕種事養的工作,所以不必回到遠古時代小國寡民的社會,人口少事務小,地方主事者一樣是農民階級,自理生活的一切。然而,當社會發展人口暴增,國家群體的事務繁重,就需要有管理者階級出現,且需專業有素養的君子,否則人民身陷戰爭兵險之禍,豈不更難以生活。可見,農家思想是遠古社會的人民生活情態,自耕自食故是不錯,但社會發達以後,管理階級的任務艱鉅,治人者食於人,沒有甚麼不對,不必食苦不化驕情偽飾。

 

  彭更對於孟子只是靠一張嘴就受食於諸侯,很是不滿,於是批評道:你老人家帶了那麼隨從,周遊各國,接受居處的招待,以及俸祿之養,這樣不太舒服了嗎?孟子言: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客館)食於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多餘的)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毀瓦畫墁(劃破車蓋),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17]

 

  孟子回答:如果儒者接受國家的奉養,卻沒有貢獻,這當然不可以,如果以非正道事君,也是不可以,但若為國君計謀,以道事君,那麼當然可以接受俸祿,就算是國君把天下交給自己,向舜接受堯之君位那樣,也沒有甚麼不可以的。彭更說,我的意思是你只是說話而已,又沒有真正做甚麼事情,卻接受奉養,這怎麼對呢?孟子說,儒者就是要國君行仁政,還要教育子弟孝悌忠信,這些貢獻,當然可以受奉養呀。就像工匠以其勞務器械之製作,而換取糧食一樣呀。彭更說:工匠幹活本來就是為了衣食奉養,難道儒者也是為了衣食奉養而接受君王的賜予嗎?孟子說,一人接受俸祿不是因為他的目的而獲得的,而是因為他的貢獻而獲得的。他有貢獻,所以國君賜食,你認為國君是因為他想要俸祿就給他俸祿,還是因為他有貢獻才給他俸祿的呢?彭更因為前面說了工匠是為食而來所以製作器械而得俸祿,所以回答孟子的反問時就說是因為目的動機而獲得社會的賞賜的。孟子說,如果有車匠制車為了求食,但是做得很爛,功能不彰,難道也要給他酬勞嗎?彭更說不給。孟子就說,所以還是因為他做的事情好不好、成功不成功,而不是因為他想要酬勞的目的就給他食祿呀。

 

  換言之,孟子主張儒者提出治理國家的方案,這件事情本身是有貢獻於國家社會的,他獲得奉養是理所當然,他不是為奉養而來,而是為貢獻而來,因為有貢獻,所以得食祿,這是儒者當得之物。

 

六、              儒者的理想與形象及其心態

孟子明確提出,君子應該不畏艱難困苦的挑戰,其言: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閒,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18]

 

  孟子舉出古聖先王的發跡,莫不是發跡於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只因為自己的堅持,百忍以圖成,才終成大器。所以說一個要承擔天下大事重責大任的大人,上天一定會給他許多的考驗,要讓他心裡承受苦痛,身體承受辛勞,忍飢耐渴,做事情還要讓他不順遂,目的就是為了增強他的心志,強化他的忍耐力,以及實踐力。犯錯就改過,有難能之事才能深思熟慮,看到別人的互動結果才深刻明白事業的進展。所以國家也是一樣,內無諫臣,外無敵國,就鬆懈喪志了,反而易於亡國。所以,憂患反而讓人茁壯,安樂反而讓人萎縮,甚至致死。同樣的意思又見: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獨孤臣孼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19]

  孟子說,人之所以有能力有德行,就是因為總是碰到艱難困苦之事,所以失去君父庇佑的臣子,因為憂患意識之故,反而更加努力,而成就更大。

  孟子說,儒者就是要作官,做官就是要治理天下安定百姓,這才是最終目的,但是要先獲得君王的信任從而被任命,但要怎麼獲得君王的任命呢?孟子說: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於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20]

 

  獲得君王的任命就要先獲得同儕的信任,要獲得同儕的信任就要先讓自己的親人喜悅,要讓親人喜悅就要先反身而誠,要反身而誠也是要先明白事理。所以,事事誠懇,才能感動人心。

 

  君子有關心自己做不到的事業,但沒有擔憂自己的衣食之事。甚麼事要擔心呢?那就是能否為堯舜之道,也就是有沒有照顧天下的百姓,孟子言:

 

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21]

 

  君子一輩子都要憂慮是否不能協助君王行仁政、愛百姓,因為一心就是關心百姓的生活。舜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我應該做的事情。至於個人的生活奉養,不是應該憂慮的事情。要注意的事情是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仁義道德,而不是衣食俸祿,所以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憂慮百姓生活,而不擔心自己的衣食俸祿。

 

孟子提到作為臣子的幾種不同心態及形象: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22]

  有些臣子做官只為效犬馬之勞於君王,事事以取悅國君為榮,國君歡喜了,他就喜悅了,這種人心中就只有自己的利益,而沒有百姓。有些臣子是為照顧百姓、保護國家而為官的,國泰民安了,他才喜悅。但還有天民者,只要他能施展抱負,就能夠安定天下,但必須要國君真心用他才行。若不行,就做個大人吧,以自己的言行為典範,讓天下人來自動效法。

  以上,孟子講了這麼多的儒者為官的形象,至於他自己的內心世界呢?孟子講了君子之樂有三: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儒者真是小官哲學、王天下一句不能同意。)[23]

  君子心中真正的快樂,是家人安好,是沒有羞恥,是教育子弟。至於王天下,那是君王該做的事情,用我就協助他,不用我也不強求,協助君王而王天下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並不是難事,成功了也不必興奮過頭,因為那是天下人的事情,至於我自己的事情呢?那還是家人、子弟、以及自己而已。

  以下孟子就講了他真正的理想以及自我期許: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成功行於天下)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身心一致)。」[24]

  儒者心中真正的價值是在仁義禮智根於心,做任何事情以此為標準,這就是我的本性,事情做到甚麼程度自有種種條件的配合,不一定事事完美,但盡心就好,就算事功彪炳,那也是本來可以達到的,雖喜樂之,但也不必過於動心,君子該有的態度就是,以身踐形,做一切符合仁義禮智的事業就好。

  在孟子的自我角色期許中,儒者與君王的不同是甚麼呢?那就是,孟子不以君王為一切,甚至不覺得君王比自己高人一等,因為理想根本不同,《孟子》言: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音催提、屋簷)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25]

  跟國君說話,不必覺得他高高在上,甚至,國君可能是個沒有甚麼智慧見識的人物,他享受的東西,都是我沒有興趣的,他喜歡高大的房子,我若得志,這不是我要的,他喜歡豐盛的食物,眾人的服侍,這也不是我要的,他喜歡飲酒田獵,我也沒興趣,君子的心中,就是古代聖君賢相的理想,也就是百姓的幸福,所以當君王不能實現我的理想時,就離他而去吧,他不是甚麼偉大的人物,也不過是個庸碌之人而已。

七、              結論

 

  孟子的政治哲學中,有對聖王的形象定位,這主要是從對舜的大孝以及善與人同、與人為善的典範而建立起來的,以及對於湯、武革命的作為而說的。孟子對聖賢的形象,個別地談了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百里奚等人的作風。本文之作,則是進入孟子對儒者為官之道,及其應有的應對進退之道做出討論,可以見出,做官就是儒者實現抱負的管道,但有許多條件,正是這些儒者形象的建立,成就了兩千年中國政治哲學的理想目標,是凡儒者,主要就是孟子這樣的立場,只是個人命運及時代格局有所不同,展現了不同的進退風範,但作為儒者,孟子的為官之道就是本文所談的這些典範,它具有普世的價值,值得今人深思並嚮往。

 

 

 


 

[1] 謝冰瑩等編譯《新譯四書讀本》,台北,三民書局出版,200253刷,《孟子,梁惠王下》。

[2] 《孟子,公孫丑下》

[3] 《孟子公孫丑下》

[4] 《孟子滕文公下》

[5] 《孟子盡心上》

[6] 《孟子公孫丑下》

[7] 《孟子公孫丑下》

[8] 《孟子萬章下》

[9] 《孟子公孫丑下》

[10] 《孟子公孫丑下》

[11] 《孟子萬章下》

[12] 《孟子告子下》

[13] 《孟子告子下》

[14] 《孟子滕文公上》

[15] 《孟子滕文公上》

[16] 《孟子盡心上》

[17] 《孟子滕文公下》

[18] 《孟子告子下》

[19] 《孟子盡心上》

[20] 《孟子離婁上》

[21] 《孟子離婁下》

[22] 《孟子盡心上》

[23] 《孟子盡心上》

[24] 《孟子盡心上》

[25] 《孟子盡心下》